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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山渐

一条大鱼头 著

其他类型连载

文相逢是个孤儿。有名有姓,却无父无母。自五岁开始,她便以乞讨谋生,幸得不死。多年的乞丐经验造就了她极讲究报恩的心。于是,八岁那年,当那位公子将一块价格不菲的玉佩塞进她的手中,救了她一命后,她便立誓,长大后,要寻他报恩。人都道,汴京城有名的豪商沈山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之人,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他上贿朝官,下入红楼,不是个好人。文相逢被主家作为“礼物”送给沈山水时,心里是忐忑的。然而当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惊喜却盖过了忐忑。因为面前这位看起来颇为奢华高调的沈员外,正是自己的恩人。她发誓要待在他身边,专心做个女使,悉心照顾他。可照顾着,却发现了他背后藏着的一桩更大的秘密(*走剧情线,感情会发展得比较慢~)(男主:扮老虎吃狮子)(女主:扮猪吃老虎...

主角:   更新:2022-11-19 23: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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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的其他类型小说《风山渐》,由网络作家“一条大鱼头”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文相逢是个孤儿。有名有姓,却无父无母。自五岁开始,她便以乞讨谋生,幸得不死。多年的乞丐经验造就了她极讲究报恩的心。于是,八岁那年,当那位公子将一块价格不菲的玉佩塞进她的手中,救了她一命后,她便立誓,长大后,要寻他报恩。人都道,汴京城有名的豪商沈山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之人,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他上贿朝官,下入红楼,不是个好人。文相逢被主家作为“礼物”送给沈山水时,心里是忐忑的。然而当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惊喜却盖过了忐忑。因为面前这位看起来颇为奢华高调的沈员外,正是自己的恩人。她发誓要待在他身边,专心做个女使,悉心照顾他。可照顾着,却发现了他背后藏着的一桩更大的秘密(*走剧情线,感情会发展得比较慢~)(男主:扮老虎吃狮子)(女主:扮猪吃老虎...

《风山渐》精彩片段

文相逢是个孤儿。有名有姓,却无父无母。

姓氏是父亲传的,名字是娘亲起的。

早年间,北方闹辽乱,民间闹饥荒,父母抱着还是婴孩的文相逢随大批难民一起逃至临安,本想寻个好出路,却依旧逃不过瘟病和穷病的纠缠,在颠沛流离了大半生后,相继死去。

文相逢自五岁开始,便跟着几个乞丐乞讨乞食,幸得不死。

人都说孤儿早成熟。文相逢在八岁时,便已悟得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哲学理论。认为自己能混得不死,便已是上天垂怜,理应心存感激。

所以她被包子铺老板扔过来一块早就掉在地上的菜包,捡起来后还不忘上前去给老板鞠个躬。

她被小痞子们抢走好不容易得来的几块饼,也只是将怀里剩下的饼屑放进嘴里填了填肚子,也不生气。

文相逢还很讲究报恩。

哪家老板娘给了几个包子,哪个粥铺施了几碗残羹,她都用石子刻在城北那所破庙的角落石块里,以期日后有幸长大了,能一一报答。

文相逢姓文,但却不会文。她不会写字,刻的都是图案。

当一位公子将一块似乎价格不菲的玉佩塞进她的手中时,她愣住了。

那天,文相逢瘫在运河旁的一条小道上,看着河岸船舶上上上下下的旅人,琢磨着如何能讨一点吃食。

她肚子已经两天没有进一点粮食了,只靠饮些清水充饥。整个人饿得手脚发虚、小嘴发白。

忽然,她迷迷糊糊中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小小惊呼。原是一胖公子善心大发,在给路边的几个小乞丐发放手中的吃食。

那公子刚下船舶,因有家奴迎接,手中原本预备在船上吃的几个饼还剩下几个,便招呼着周围候着的小乞丐,打算分了。

见那公子招呼自己,相逢艰难地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跑了过去。不想手中刚接到的饼不知被谁给一把夺了过去。

争抢当中一阵拥挤,相逢本瘦弱,又不知被谁猛地一撞跌倒在地。她脑中闷轰一声,隔了许久才又清醒了一丝。她也没有力气哭闹、更无力气生气,只微微叹了口气爬了起来。

这时,恍惚间听见背后响起一个笑声。那笑声非常悦耳,道:“小孩。”

这一声仿佛如一抹春光穿过浓雾,一道晨风掠过暑热,照进了文相逢的小脑袋里,将原本饿得发懵的文相逢给一下子唤清醒了。

文相逢回头,见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非常高的年轻男子。男子身后还站着几位和他打扮相似的人,站在那拿眼瞧着她。

自己应该是挡了他们的路。相逢正要赶紧挪开,却被那公子拉住了。那年轻公子迎着河面波光,对着她弯下腰来,将一块暖凉的东西塞在她的手中。

“你可拿去当了它,换几日吃食。”公子微笑道。

相逢低头一看,手中是一块玉佩。

八岁的文相逢,摸到了她有史以来摸到的最贵重的一样东西。

她抬头,看着面前那公子,见他一脸朝气和面善,心中的第一反应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今后要如何报答?”

她想还回去,却见那公子已然站起身来,走开了。

几个男人跟在他身后走向河岸,神情有些不舍。

那公子从容迈上船舶,转身对几位送别男子作揖道:“诸位,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但愿山水有相逢。”

岸上的几位同样作揖回礼,不舍道:“沈公子,到了汴京,记得写信。”

那公子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船舱。

船不久便开了起来,岸上送别的几位男子站在那目送了一番,便各自道别离去了。

很快天就暗下来了。

来往的大型客船逐渐减少,偶有一些小木船停靠在岸边,从里面稀稀拉拉下来几个船客。

小木船送完最后一批行人后,老船主便将木船靠在岸边,下船用麻绳将船儿牢牢系在岸边木桩上。

一艘艘船舱内的烛光亮起,很快在湖泊上形成点点星光。

船家都开始生火煮饭了。文相逢这才发现自己蹲在这儿已经半天了,肚子饿得发痛。

她又低头望了望怀里的玉佩,犹豫再三,站了起来,朝街道内走去。

她进了一家当铺。

当铺大爷拿着那玉佩在烛火下仔细端详,而后又拿眼上下打量了下文相逢,语气有些不好道:“小丫头,从哪偷来的这么好的玉佩?”

相逢声音已饿得发虚,她道:“不是……偷的,是一公子……施舍的。”

当铺大爷不信道:“哪家公子,施舍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相逢费劲垫着脚尖,双手扒拉在当铺高台前,将一张苍白的脸向里面探去,惴惴问道:“多贵重?”

当铺大爷道:“此乃上好的羊脂白玉,这起码……”

刚要脱口而出,那大爷停顿了下,瞄了眼相逢,继续道:“起码值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相逢大惊。

“怎么样,当不当?”那大爷问道。

相逢心里又泛起嘀咕。十两银子,自己要讨多长时间的饭才能还回去?

那大爷瞟了她一眼,有意无意道:“饿了好几天肚子了吧?”说着也不等文相逢回复,从抽屉里拿出十两银子,推到她面前道:“这些银子,够你吃好几个月了。”

文相逢摸着开始愈发生痛起来的肚子,只得将那银子包进了怀里。临走前,她对那大爷道:“麻烦老爷帮我保管,过些时日,我还需将它赎回。”

那大爷连连摆手,不耐烦道:“去吧,去吧。”

……

那块玉佩确实被她赎回来了,但不是以十两,而是五百两。而这五百两,也是老板看她可怜又难缠,才不得不舍给了她。

并且,赎回来的时间不是一两年,而是用了八年。

她在小饭馆给人做菜洗碗,在旅舍给人铺床擦桌,在小药铺里给人洗晒草药,还在一些大户人家给人洗衣煮饭……

八年来,相逢靠着打杂为生,确实积攒了一些钱两。有人说,何必呢?打了这么多年的小工,最后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赎回一块玉佩?

但文相逢有自己的坚持。这玉佩曾经救过她一命,使得自己有幸没有被饿死,平安长到十六岁。

等再长几年,力气更足了,会的更多,还可以打更多小工赚更多的钱。

又过了一段时日,相逢将城北破庙脚下埋着的所有家当给挖了出来,连同那块玉,打包进了自己的行囊。

那石壁上原本的报恩图,大部分已经早早被她划去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圆形图案,那代表的是一块玉佩。

只有这块玉佩的主人,自己还未报答。

相逢在路边的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条新的绳子,将这块玉佩吊起来,贴身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去跟自己最后的一个东家告了别。

那个东家,掌家的是老板娘。老板娘原姓陈,在临安城开了间馄饨铺子,因为生意太好,几年来已在全国各地都依次开了分铺。

这老板娘脾气不好,在家总压了她夫君一头,被自家夫君在外面偷唤为混世魔王。久而久之,这名字传遍了临安各大街头巷尾。

她便被食客笑唤为“馄十三娘”,“馄”表混沌,自然也是谐音“混”。“十三”则是她在娘家的年龄排位。

馄十三娘坐在店门口的长木凳上,盯着文相逢,十分不解道:“找恩人?你的哪个恩人啊?”

相逢将怀里的玉佩拿给她看,并将这玉佩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述说出来。

馄十三娘不以为意道:“你的恩人怎地这么多?还遍布到汴京去了。你当和我这铺子开分铺一样,打算开报恩分铺啊?”

相逢有些不好意思。

馄十三娘盯着她,蹙着眉道:“我不是不让你报恩,只是那汴京离临安相隔万里,你一个小姑娘只身前去,叫我如何放心?”

“何况找的还是个八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馄十三娘处处不满意道。

“你若找不到他,又以何为生?那汴京城不似临安,各路人马混杂。江湖浪人、政客权贵满大街都是,你一未经世面的小姑娘,稍有不甚就被……”

馄十三娘说不下去了,多坏的结局她都能想到。

相逢依旧低着头,不说话。手心捏着那块玉佩不肯放下。

见她去意坚决,馄十三娘也不再絮叨。叹了口气,盯着她道:“你且等几分钟。”随后站起来,转身进了屋内。

须臾,馄十三娘从屋内出来,手中多了封已封好的信件。

她将信件草草塞到相逢手中,假装漫不经心道:“到了汴京,去外城的牛行街找一家‘馄十三娘’馄饨铺子,将这封信交给掌柜的,就说是我的来信。那是我在汴京的分铺,你今后安生在那歇着。”

文相逢听后,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急忙跪下向馄十三娘道谢。

馄十三娘一把将她拎起,拿眼轻嗔了她一眼,叹道:“小小丫头,性子看起来随和,竟是比我还倔!”

“相逢今后必然回来,报答您的大恩。”相逢郑重道。

馄十三娘摆手道:“这倒不必。再不要劳神心思,不远万里地来回跑。”

相逢听后,又是退后一步,连连向馄十三娘鞠躬。


文相逢背着一个小包裹,登上了客船。她站在船头,望着这个养了自己十几年的临安城,一时竟酸涩不已。

她并不将这座城称作家,因为对于她而言,自己在哪里,哪里便是自己的家。

然而当自己真的站在了离别的船头时,不舍之情竟是难以言表。

她想起八年前,那个公子同样站在船头说出的那番告别之语。于是也在嘴里默默念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但愿山水有相逢。”

岸上并没有送她的人,她是对着临安城岸边的这些杨柳和草木说的。

文相逢从未想过自己会晕船。自那船开了后,她便蹲在一角落里,再也站不起来。

她晕晕乎乎地从包裹里翻出些草药。却不想临行前并未考虑到这档子事,准备的草药中并未有治疗晕船的药物。

似乎晃了好些个时日,那船才靠在了岸边。文相逢实在受不了,跌跌撞撞地下了船。待她歇了好些时候,缓过来时,这才发现,此地离那汴京城还有一大半的路。

水路是不能走了,于是她开始走陆路。跟着一些商贾的马车、上京赶考的书生和流浪的难民,默默走了两个月有余,终于来到了汴京城门下。

汴京,亦称汴梁、东京,当朝都城。全国人口最多,最繁华之地。

也是那个恩人,八年前来的地方。

文相逢跟着前面排队的行人一个个进了城门。她捏着包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汴京的繁华,比临安更盛。临安的气质,特殊在一个“灵气”。而汴京的气质,则贵在一方“气派”。

此时已到早市,数十批小商小贩从城南门鱼贯而入。文相逢被旁边或推着木车、或牵着马匹的行人一路推搡,来到靠城南处一方商贩街市。

那街门口有一处牌匾,写的是“御南街”。但文相逢自然是看不懂的。

御南街内两旁皆是商铺。

矮楼内的尽是煎饼铺、香料铺、药材铺、茶水铺以及布帛铺子……高阁楼庭内的则是些酒馆子和酒舍。此值晨间,其内已是酒香四溢,热闹非凡。

那些刚入城的小商贩是没有店面的。于是各自手脚麻利地抢占位置,将车铺搭在街道两旁,从箱篓包裹里拿出自己的商品整齐摆上。也皆是些混金饰绸、衣簪银环,雕缕粉缀,奇巧非常。琳琅满目,华美无比。

相逢正看得出奇,听得头顶一寺庙钟声咚咚响起。

“辰时已到,相国寺开市了!”街上有人轻呼道。于是各路行人皆朝那相国寺方位涌去,来往行人商贩络绎不绝。

文相逢紧紧抱着自己唯一的包裹,挤出了御南街。

她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城东一片街市,也即十三娘说的牛行街。与御南街相比,牛行街看上去就有些冷清。

馄十三娘的馄饨分铺很好找,就在街口。此时铺子前已冒起热烟,有几桌已经落了客。

文相逢小心翼翼地站在铺子门口朝里望,正观察着哪个是铺老板,忽听得背后一个粗鲁声喊道:“穷丫头滚开点,莫要挡老子道。”

文相逢一听,立即挪开了身子,嘴里抱歉道:“不好意思。”侧身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矮壮汉子拎着两桶水,从她面前没好气地迈过去,进了铺子。

那汉子将水放下,见门口那丫头还站着,便粗着声问道:“你吃馄饨?”

文相逢猜他便是老板了,摇了摇头,上前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了他。

她道了声:“老板好。”

那汉子拿眼上下重重打量了相逢一番,双手放在胸前蹭干了水,拿起那信拆开草草读了几下。

还未读完,门口有桌客人起身叫到:“许老疤,馄饨钱放桌上了。”

“诶!”从屋内后厨又出来一妇人,边揉肩膀,边应声道。

那妇人见铺子内不知何时来了个丫头,狐疑地盯了她几眼,凑到丈夫面前问道:“这是谁?”

文相逢料定她应是老板娘了,急忙对那妇人微鞠躬,正要自我介绍,那许老疤将信甩到旁边桌上道:“馄十三娘远方表叔家的孩子。”

文相逢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应是十三娘在信中这般写了。

“远方表叔家的孩子,来我们这干嘛?”那妇人皱了皱眉,重新将眼盯向文相逢。

“说是来汴京寻人,在人没寻到之前,暂且住我们这儿。”许老疤道。他的脸上有一条疤,自上而下竖划在额角,在窗户外透进来的晨光中显得尤为明显。

“什么?”那妇人大叫。盯着文相逢的眼神变得犀利。

“只不过是给了我们一个铺子名号,怎的就要帮她招待来自各方姑姨叔侄的亲戚孩子了?今天招待这一个表叔家的孩子,明日是不是要送过来一个远方堂嫂家的老子?”

文相逢一听,立即鞠躬道:“老板老板娘,你们误会了。我会做工的,洗衣做饭煮馄饨,我都会。我初来汴京,人生地不熟,只希望您们行行好,给我一个安身之所便可。来日有机会,我必将报答两位的恩情!”

那老板娘一听小丫头是来做工的,态度又缓和了三分。她重新拿眼打量了相逢一番,道:“你说的可当真?你会做工?”

文相逢认真点头。

那老板娘道:“那我可说好了,我们小铺呢,事情比较多。你若真要做,可不许说苦。每日三餐提供给你,我铺子后也有一间草房可供你睡睡,但你若要其余工钱,那是没有的。”

文相逢点头。

文相逢不知道,那许老疤可清楚的很,自家这铺子虽然不大,但这事情可不是一般的多。看媳妇的架势,是要逮着小丫头使劲用了。

他瞄了文相逢一眼,见小姑娘眉宇间有些娇柔,又感她心思单纯,心下起了三分贪色。他将心底的贪色装出怜悯的模样,假意开口道:“罢了罢了,每月且给你另加十文铜板。小姑娘家的,买些首饰钗子也是要的。”

那老板娘见平日里闷葫芦似的刻薄丈夫如今装出一副怜爱的模样,竟施舍起一穷丫头起来了,不禁给气笑了。

正要揪着他耳朵大骂,门外又有食客落桌道:“许老疤,来两碗馄饨。赶紧的,要赶早市呢!”

那老板娘这才不再多骂,陪着笑脸出去招待客人了。

这边,许老疤将那信递回给文相逢道:“后院有个草房,你且先去休整吧,午间便可开工了。”

文相逢喜上眉梢,接过那信封感激道:“谢谢许老板。”她心道,这老板貌凶心善,是个好人。

很快,文相逢便懂得了一个道理。虽常人总说人不可貌相,但有时,人也是要貌相的。

那许老疤闷声闷气,不仅贪财,还贪色。

他曾无数次借口传授文相逢如何煮馄饨的时机,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手腕、肩膀或者腰腹,甚至还以关心身体的借口,刻意询问自己的经期。

她初不经事,辨不出此番动作和言语算是在汴京人的礼节之中,还是已属越矩和骚扰。只是条件反射性的厌恶,尽量避着与他近距离接触。

小馄饨铺事情繁多,文相逢每日卯时起身,便要去挑水。早中晚各挑三担水,挑完回来还需洗碗、洗衣、煮饭,准备那馄饨陷……

那许老板娘倒是清闲了许多,每日最要紧的事情便是盯着许相逢,观察她有没有偷懒。除了这道监督的眼神,文相逢还总感觉有另外一道眼神时不时黏在自己的身上,那眼神极为怪异,令她百般的不适。

这种日子过了将近两年。

小时候就有人说,文相逢这丫头忒能忍。如此可见一斑。

两年了,许老疤曾经承诺的每月一两的银子从未给足。她的恩人也从未出现过。

汴京城内有四个大集市,十几个小集市。五座大型佛寺、十几座道观,坊廊街道不计其数,酒楼宅园节次鳞比。

她都给逛遍了,就连那人的影子都未曾见过。

夜晚,她躺在草房内的草堆之上,手心里捏着那块玉佩,边想边掉眼泪,边抽泣边入了梦。

梦中那恩人的身影化作一个矮胖的汉子。汉子的一双粗手在她腰侧不断揉捏。她被吓得醒来,抬眼就看见那许老疤跪在自己旁边,一双眼神色欲横溢。

正是那股平日里盯得她后背发麻的眼神。

文相逢尖叫一声,匆忙起来,一脚踹向那许老疤小腹,痛得许老疤啊地大叫。

这一闹腾就惊醒了许老板娘。那老板娘拿起屋内的板凳就冲进了文相逢的草房,朝着许老疤就是一顿猛打。

文相逢手忙脚乱地在草堆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睡前捏在手心的那块玉佩。

许老板娘高声骂道:“我就知道你这憨货,两年了,见这丫头长开了,终于忍不住了啊!”

许老疤佝偻着背躲闪着,嘴里狡辩道:“哎,哎,够了,够了。是那丫头,手脚不干净。”

老板娘这才停止了辱骂,随着许老疤的话看向了文相逢,借着月色,看见了她手里的那块玉佩。

他夫妇俩寂静了片刻,然后逼到文相逢跟前,质问道:“这玉佩哪里来的?”

文相逢急忙将玉佩放进怀里道:“这是我的。”

许老疤笑道:“小丫头放屁,你一穷丫头哪来这么贵重的玉佩……”

许老疤贪欲上脑,扯着鼻子道:“这玉佩乃我许家的传家之宝,你这丫头是偷了我家的宝贝了!”

许老板娘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丈夫,道:“你老许家何时有这等宝物?”

许老疤结巴道:“是我……远方表叔前段日子传给我的……这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被这丫头偷了。我半夜来她这里,就是想找赃物……”

老板娘何许精明的人,看见自家丈夫这模样,知道他是信口胡诌。但眼前这玉佩看起来价格不菲,这要拿去当了,够他们买好几十间馄饨铺子了。

许老板娘挑挑眉,迅速接话:“原来是我许家的宝物。”

文相逢一脸荒唐地看着他夫妻,双手按住怀里的玉佩,厉声道:“这玉佩是我的。姓文不姓许。”

那许老板娘拎起她的耳朵,尖着嗓子道:“小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我许家的东西,小心我报官告你。”

文相逢双手紧紧按住怀里的玉佩,镇定道:“那就报官。应当报官。”


许家夫妇胆子属实大了些。第二天一大早,竟真的将文相逢拉到了衙门口。

开封府在牛行街的管事判官姓王,名王德宝。这王德宝好吃喝,好人情,却独不好好判决。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王判官是他许家夫妇馄饨铺的常客。

要么说这许家夫妇怎的这么嚣张,强取他人之物,还能那般胆大地闹到衙门口。

王判官见夫妇俩把自家铺子里打小工的丫头告了,哦了一声,坐在堂前哈欠连天。周围商铺行人见那馄饨铺的东家状告小工,也都凑到门口看起热闹来。

王德宝坐在堂前道:“许家夫妇状告何事?”

许老疤道:“王老爷,这丫头偷了我家的传家之宝。”

跪在一旁的文相逢立即道:“我没有。这玉佩本就是我的。”

此种打小工的偷东家东西的案件过于稀松平常,平日的判决便是让偷东西的归还赃物,再打十个板子便是。

王德宝按自己那套标准化的审判流程问道:“你既然说那玉佩是你的,你如何证明?”

文相逢不解,道:“是我的便是我的,这要如何证明?”

王德宝呵呵道:“你既无法证明,那不就说明这东西是你偷的吗?”

他也不等文相逢继续问,命她将那玉佩还给许家夫妇,然后上来两个衙役,就要将她拉出去打板子。

眼看这事就这么定了,那许家夫妇的嘴角已经咧到天边。不料人群中不知何时出来一年轻男子,对着王德宝道:“王判官,你平日就是这般审讯的吗?”

王德宝一看来人,直接从昏昏欲睡的状态给吓清醒了。连忙下台赔笑道:“这不是骠骑将军家的衙内吗?少见,少见。今日为何有闲到我寒府做客?”

男子大步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几个护卫,气势咄咄逼人。他道:“只不过闲逛到此,见你判事,便在一旁闲听了会。”

王德宝将男子直引到台前坐下,偷偷擦了擦额前的细汗,道:“您看,今日诸事皆已判完了。侯衙内若不嫌弃,随在下去后院喝杯茶?”

年轻的衙内腾地站起身,掠过王德宝,径直走到跪在一旁的文相逢面前,问道:“你方才说,那玉佩是你自己的?”

文相逢低着头,重重点了点头。

侯衙内道:“拿出来,我看看?”

文相逢初舍不得拿出来,见这衙内似乎是个明理的,也就将那玉佩从脖子上摘下,递给了面前之人。

侯衙内一看玉佩,眉角立即扬了起来。他后边跟着的一侍从也看清了那玉佩的样子,轻声道:“衙内,这不是……?”

话未说完,被侯衙内摆手阻止了。

侯衙内看向许家夫妇,挑眉问道:“既然是你们家的传家之宝,你们且细细说出这玉佩的样式和花色来。”

许家夫妇这下可犯了难。那玉佩他们只在昨晚多看了几眼,其余时间根本没办法从那丫头身上摘下来。更别提细细说出那玉佩的样式花色了。

见许家夫妇磨磨蹭蹭说不出个所以,侯衙内重新看向脚边跪着的文相逢,问道:“那你说。”

文相逢跪在那,低着头道:“回衙内,这玉佩是一块羊脂白玉,正面刻有一株茶叶,背面是一个字。那字……我不认得。”

侯衙内将玉佩背面翻过来看了一眼,笑道:“沈”。

嗯?文相逢抬头,不解地看了一眼面前高站着的身影。

侯衙内道:“玉佩背后的字,是个‘沈’字。这是个飞白体,与平日里书面的‘沈’字有些不同,你不认得也正常。”他以为她不认识字,是这个字本身字体的原因。

“沈?”她的恩人姓沈!这是文相逢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获悉自己恩人的信息,不可谓不开心。

她也曾偷偷问过一些人这玉佩上的字是什么。但她周围能认识字的人并不多,更何况是种特殊的书法体,于是终是未果。

侯衙内俯看底下的小丫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所以,这是你家祖传的玉佩?”

文相逢摇摇头,道:“这是我的恩人赠予。”

哦?侯衙内心下有趣道。恩人?

文相逢道:“我前来汴京,便是找我的这位恩人。”

侯衙内问道:“你从何处来?”

文相逢道:“临安。”

候衙内诧异:“一人?”

文相逢点了点头。

候衙内道:“你父母家人呢?”

文相逢低下头,摇摇头。

面前之人蹲下,一只手捏起文相逢下巴,将她小脸抬起来。

文相逢下巴被箍住了,心中惊了惊,却硬是忍住没有将脸别开。也就在这时,她才看清了这衙内的模样。

这姓侯的衙内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宇眼角都显出通顶的精明之气,浑身壮实,手劲极大,像是个经常练武的。

这丫头一张小脸倒也称不上十分精致,但那双桃花眼却实在明亮空灵。侯衙内有些满意,微微点了点头,松了文相逢的小脸。

一旁的王德宝和那对许家夫妇已经吓得大气不敢出。只在心里默念着不要看到自己,此事赶紧了结的好。

侯衙内问相逢道:“你可愿随我回去?”

文相逢想起以前馄十三娘说的“三条莫”。莫入世家权贵门、莫入豪商奸商门、莫入烟花红楼门。

之前听那判官说,这位侯衙内是骠骑大将军的衙内。她虽不清楚这骠骑大将军具体是个什么职位,但估摸着是属于第一个莫入的门室了。

她欲摇头推迟,只听得那衙内又言:“看你这玉佩成色,想必赠予你玉佩的恩人必定也是个非富即贵者。你每日在这市井街道里游荡打杂,进不了宗楼,迈不进贵门,登不上高台,要何时何年才能找到他?”

此话倒说的不假。

“你今后便跟着我,做我个女使,多多接触上层富贵者,如此,要找那人便简单多了?”

文相逢想了想,终是心下一狠,点头答应了。

侯衙内转过身去,笑问道:“王判官,此案我判得如何?”

王德宝被吓得不轻,立即奉承道:“衙内聪慧,衙内明察秋毫。”话毕,侧身对后面衙役道:“这许家夫妇栽赃弱小,贪图他人宝物,来人,将他二人拉下去,分别打十个板子。”

许家夫妇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生怕多出更多事来,只乖乖被拉出挨了板子。

文相逢坐在候衙内的马车上,一声不吭。她捏着自己的玉佩,手握拳悄悄按在座位两侧,生怕一不小心摔了。

毕竟,她很少做马车,马车里还有一位身份十分尊贵的人。

那位身份尊贵的衙内却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衙内的架子。他盯着文相逢瞧了一路,终于开口道:“你叫什么?”

文相逢道:“文相逢。”

侯衙内愣了愣,赞道:“好名字。你父母想必出生书香。”

文相逢低低回道:“记不得了”。

候衙内见她如此回答,便懂了三分。也不再追问,只介绍到:“我姓侯,名子钧。”

文相逢道:“侯衙内好。”

侯子钧继续问道:“你若找到了那位恩人,当如何报答他?”

听到恩人的事情,文相逢终于将头抬起来了。她看了看侯子钧,又低头摸了摸手中那块玉佩,道:“我想将这块玉佩还给他。”

侯子钧有些惊讶,道:“只是为了还一块玉佩?”

只是为了还一块多年前的玉佩,这丫头竟孤身一人,从临安跑到汴京来找人?

文相逢认真道:“这玉佩救过我的命!”

侯子钧看了看她手中的玉佩,忍住了嗤笑。可这玉佩对她那位恩人来说,不过是随手一送的普通配饰罢了。

他不着痕迹地凑近她继续道:“既然这玉佩救过你的命,你见了那恩人,仅还一个玉佩必然是不够的。”

文相逢道:“可我除了这玉佩,便什么都没有了。”而后她继续想了想道:“我可以做他个女使,为他做工,不取分文,只当报答。”

侯子钧盯着她,旁敲侧击道:“或许更近一点……做个贴身女使。”

文相逢疑惑道:“贴身女使需要做什么工种的活?”

他歪歪嘴角,呵了一声,很隐晦地解释道:“其实和你在那许氏夫妇铺子里做的是一样的活,只不过是单服侍他,单洗他的衣做他饭、单为他晒书研磨……”

文相逢哦了一声,开心了起来。她道:“这些事我会做,而且做的很好。”

侯子钧微微点头,也不说话。

马车在街上转了无数个弯,停在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地界。

文相逢从马车车窗外小心瞟去,见正对面的乃是一座气派府宅。这里想必就是这位侯衙内的家了。

文相逢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低着头跟在侯子钧后面,迈进了府宅大门。

走至前院,侯子钧对他身后一侍卫道:“你先领她去后院找曹内知,就说是我新收的贴身女使。”

文相逢跟着那侍卫一路绕过去,最后稀里糊涂地到了一处偏院。那院子虽然处得偏,但人却非常多,皆是些打杂的小厮女使。

那侍卫站在院中间,朝着正对一间屋子里喊道:“曹内知可在?”

屋内应声出来一领事模样的老头,手执一本账本,对着那侍卫连连道:“在的。在的。”

那侍卫道将文相逢介绍给他道:“这是衙内刚收的贴身女使,麻烦内知安排下。”

听到“贴身女使”四个字,周围几个小厮女使皆悄悄凑了上来,直拿眼瞄起文相逢来。

那侍卫没说几句话就走开了。

曹内知轰走了旁边的几个瞧热闹的,将文相逢领进了屋子。

曹内知打量了文相逢几眼,没看出这丫头有什么特别的。他多年来身居骠骑将军府内知一职,掌管府内大小诸事,对一些该打听的和不该打听的事都分得十分清楚。

这丫头便是个不该打听的。

于是,曹内知只问了文相逢名字,便唤出另外一个女使,让她带着相逢熟悉事宜去了。

相逢谢了曹内知,跟着那女使出了门。

文相逢发现那女使走在自己前面,却不断回身拿眼瞧她。终于,在到了另一处小院后,那女使忍不住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就轻易做了衙内的贴身女使?”

她的语气有些急促,还带着三分质问。

文相逢不急不慢道:“我叫文相逢。清早被侯衙内所救,被他领回府了。”

那女使仍是不满道:“他让你做他的贴身女使,你做的了吗?”

文相逢自然不懂她心里的小九九,以为她是在质疑自己做工的能力,连忙点头道:“当然,我能做的。”

那女使撇撇嘴,如同泄了半口气的球,最后只得无奈道:“罢了罢了,衙内瞧上了你,我又能奈何。”而后看着文相逢道:“我叫雀官儿。你既然姓文,从今往后,便叫你文官儿吧。”

文相逢虽不知道为何不唤彼此名字,而只作“官”称呼,但心道这应是他深门贵府内的规矩,什么都没问,就应了。

雀官领着文官转了几个院子,到了一处更偏的屋子。那屋子内整整齐齐摆着许多日常物件,衣裙帽子、扫帚背篓、纸张砚台、蜡烛火柴应有尽有。

屋子门口坐着一执笔小厮,看见了来人,立即嬉皮笑脸道:“小雀官儿,多日不见,怎的又变美了!今日要领什么物件?”

雀官白了他一眼,将文相逢扯到他面前道:“领一套衙内贴身女使的服饰和日常用具。”

那小厮一听,立即拿眼瞟向文相逢,而后阴阳怪气道:“衙内有贴身女使了?这位置,不应该是雀官儿你的吗?”

雀官立即骂道:“去去!多嘴的东西,有你什么事儿?快去取东西来!”

文相逢这才听出了些意思。原来自己是占了雀官儿的位置。她偷瞄了雀官几眼,后者已然被那小厮说的有些面燥,在那一个劲的跺脚。

“贴身女使,有什么特殊的吗?”文相逢忍不住问她道。她想,女使在哪个位置不是女使,皆是帮东家做工的。

雀官儿听她这一问,脸更红了。她鼓着红脸颊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文相逢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那小厮已经进去替文相逢准备东西去了。雀官儿左右瞧了下,见四周没人,终于凑到文相逢耳边小心翼翼道:“贴身贴身,就是有机会……服侍他的。”

“服侍他。”文相逢想起那侯衙内在马车上也说过这话。

她知道怎么服侍,只是她还是不清楚,为何这服侍人的活,雀官儿这般儿想要。

“哎,你到底明不明白啊?”雀官儿见文相逢没有反应。

文相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服侍人也是个体力活,不轻松于后院打杂,为何你这般想要?”

雀官儿脑子里的意思自然与她不同,乍一听这话,觉得混得很。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文相逢,小声唾道:“你……你……不想你一脸幼稚单纯,却能说出如此污秽之话!衙内必然……必然是被你蛊了!”

那话有哪个污秽之词了?文相逢正要解释,那小厮抱着一堆东西已是迈出门来。

雀官儿将那一堆物件接过来,一把塞进文相逢怀里。

她脸上的燥气还没消下去,又怕被那小厮瞧见又打她混话,于是急忙扯住文相逢道:“赶紧的,领你去住所。”


文相逢在将军府待了半月有余。

她并没有如雀官所说的那样,一直贴身跟在侯衙内身旁。相反,半个月来,除上次被领回府后,她竟是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位衙内。

“衙内日理万机,平日里不是跟着老爷处理政事,便是去郊外练兵。回到府后也不停歇,时常在园内练武,日不更歇的。”雀官儿道。

雀官儿初时并不怎么喜欢文相逢。但数日来,见自家衙内仿佛并没有将这个新来的贴身女使放在心上,于是敌意便自然而然消了许多。

她性子直率,极重感情。身材娇小,长相清秀。如能细观,还会发现她那两处细眉间,还总带些浑然天成的娇媚。这种姿色在府宅一众女使当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这段日子里,她见相逢一人独来独往,心中生出些同情,主动与她接近起来。少女的情谊总是来得迅速,两人这一来二往,就变成了一对无话不谈的小姐妹了。

此时二人忙活完杂事,蹲坐在一庭廊角落处歇息。

文相逢听见侯衙内练武,随口问雀官儿道:“衙内是习武之人?”

雀官儿激动道:“自然!侯家乃是将门之家,祖上三代皆是历朝历代赫赫有名的将军,武艺自然高强。咱家衙内的破云枪,如今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人称一枪破惊云的就是他了。”

文相逢也来了兴趣,忙道:“江湖上还有哪些有名的人吗?”

雀官瞅了她一眼,好笑道:“你对江湖感兴趣?”

文相逢摇了摇头。我就是问问。她说。

雀官望着庭外小湖面道:“江湖之事,我也不十分清楚,只是偶尔听茶馆里的闲人在那闲谈。”

“据他们说的,江湖目前的几大高手,排第一的是一位叫泊上夫的,据说十几年前曾是江湖中的武林宗主。排第二的则是一位叫刀封喉的,据说能于十里之外一刀封人喉。”

雀官儿比着手势,在文相逢面前迅速虚划一下。

“第三位也是位门派的宗主,叫张至简,后面我就记不清了。排在前面几位的都是十几二十几年前的旧人了,如今早已销声匿迹,不知还在不在世呢。哦,榜单上还有位神医郎中,据说其人医术出神入化,如华佗在世,能解千毒、疗万病。”

“至于年轻一辈的都排在后面,但咱衙内就厉害了,他排在第八位!”说到侯子钧,雀官语调明显地抬高了。她嘴里介绍着江湖天地,眼里却全是府宅这一方寸的女儿情绪。

她顿了顿,突然转身认真地对文相逢道:“文官儿,倘若过段时日,衙内想起你了,要你去……贴身服侍他,你会去吗?”

她俩相处了这么几天,用亲密无间来形容彼此的关系都不过分。雀官儿早知文相逢认为的“服侍”并非自己所想,但倘若当真到了那个位置和地步,她雀官儿并不能保证文官儿会对衙内产生些什么其他的心思。

她亦无法确信,侯衙内不会对成日跟在自己身侧的这个贴身姑娘产生任何男人的正常想法。

于是她总存着些担忧,每日总有意无意地暗暗试探文相逢的想法。

文相逢不想她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侯衙内和自己贴身女使这个身份上来了,她如今需要靠着贴身女使这个身份,跟着侯衙内去外面多见人,才有更大的机会找到自己的恩人。

她思忖了片刻,而后认真回道:“等找到我的恩人,我便向衙内推荐你去当他的贴身女使。”

雀官儿知道文相逢有个大恩人。但她并不觉得那种十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能被轻易找到,她只当她心性幼稚,执念太深。雀官瘪瘪嘴,叹了口气。那要何年马月?

文相逢问道:“服侍人之事,与其他做工并无不同。为何在你眼里,倒成了一宗香馍馍的活了?”

雀官儿拿一副你不懂的眼神瞟了她一眼,手托腮沉吟道:“那要看你服侍的是谁呀。”

文相逢道:“人虽不同,事皆是千篇一律的。”

雀官儿敲了敲她脑袋,一脸“鄙夷”道:“千篇一律,你还会说千篇一律这成语啊。那我告诉你,可真不是千篇一律。”

她瞧着文相逢一脸迷茫的眼神,上手捏了捏她的脸道:“我初时还觉得你是个烟柳花巷里的混姑娘,不想实际上只是个没开窍的小丫头。”

她二人你一嘴我一句的,做工的时辰很快就又到了。两人从角落地爬起来,互相整理了下对方的衣容,就拉着手往后院处跑。

雀官儿性子急,眼见时辰快到了,怕回晚了又要挨曹内知的骂,于是拉着文相逢一个劲低头往前跑,不料迎面就撞进了一人怀里。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侯子钧。侯子钧一身铠甲,腰侧还别了数把重刀器剑。他看起来刚从练武场回来,通身的杀气还未收敛。

他背后的侍卫看见两个女使如此冒进,冲撞了衙内,吼道:“放肆。”

雀官儿立即扯住文相逢,二人噗通跪下。她的脸一路红到脖子,嘴里仍不忘道歉道:“衙内宽恕,奴婢眼拙,并未看见衙内。”

侯子钧的眼神掠过雀官,直接落到了她背后的文相逢身上。

他开口:“文相逢,你随我来。”话毕,便领着三四个侍卫,转身踏步走了。

文相逢和雀官儿匆匆对了个眼,大气不敢出,便被一个侍卫一把从地上拎起,拉着走了。

侯子钧一行人的脚步极快,走起来铠甲铁剑哐当当地撞着,颇有些气势逼人的节奏感。文相逢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生怕一不小心便跟丢了。

穿过了几个长廊和园门,侯子钧终于在一间正门口停下。文相逢抬头看去,那正是侯将军的书房。

侯冠林,当朝战功赫赫的武将,也即这座骠骑将军府的主人,侯子钧的父亲。

文相逢待在后院半个月,并未有多少机会来到前府,更别说见一面侯将军。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侯将军书房里烛光通明。侯子钧侧身,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众侍卫后面的文相逢。

文相逢规矩地站在那儿,眼里皆是好奇,但行为乖乖巧巧。这半个月来,他并没有履行此前的话,将她放在自己身侧做女使,甚至带出去找寻她的恩人。

但这丫头如今看起来气定神闲,并没有一丝急切的样子。自那次领她进府后,便从未听说过这丫头有曾主动寻过他、问过他,或表示出任何急切不满的动作。

侯子钧满意地回身,推门进了父亲的书房。

骠骑将军侯冠林虽年事已高,但其浑身的威武气势,竟是硬生生压了自己小儿侯子钧一筹。

据传早年间他奉当今圣上旨意率领侯家军挥师北伐,四千骑兵杀得号称十万的辽军节节败退,斩首数万。并且一路将辽军逼至辽都城,进军辽国腹地,斩杀通辽卖国者数百人,收复数十座城池。此役一战封神,震惊朝野。

侯冠林凯旋后即刻被圣上封侯国公、骠骑大将军,赐大将军府,赏金万户,从此威名赫赫,战功和军中势力更是无人能敌。

如今二十余年匆匆过去,那老将军已是六十有余,但那张堆满皱纹的脸依旧不怒自威,平日里一记飞眼都能让人闻风丧胆。

老将军坐在书桌前,眉头紧蹙,若有所思。见侯子钧进门行礼,候将军将手中一奏本轻丢在书桌上,一言不发。

侯子钧问道:“父亲因何烦恼?”他自然知道父亲在烦恼什么,并且他已将解决之法领到了门外。

老将军沉声道:“此子狡猾如此,当真可恶!”

侯子钧嘴角一勾:“父亲说的,可是那沈员外?”

老将军道:“除了他,这汴京城内还有谁能有如此滑头?一介小儿,别以为我侯某不知他背地里玩的小九九。”

侯子钧抬高声,故意接话道:“他沈山水一个靠着攀附权贵,巴结那秦丞高宦获得朝廷贩卖茶权的低劣奸商,如今竟敢骑到我们头上来,挡我侯府的商道!”

候将军一听“秦丞高宦”四个字,立即严厉呵斥道:“莫失言!”

这“秦丞高宦”说的乃是宰相秦笠和圣上身侧的宠宦官高马良。这两位皆是当今朝廷中如日中天的红臣,即使是他骠骑将军府,也轻易不好得罪。

侯子钧话音一顿,立即躬身道歉道:“是孩儿失言。”

随后他话头一转,劝道:“父亲,话说到这里,这沈山水一介商人,能做到我朝第一豪商,不就是靠着背后有宰相和那高公公支持吗?我将军府若得罪了他,怕是往后也要迫不得已与这两位为敌了……”

侯将军意识到儿子是在劝解自己,气消了大半。

他将书桌上那奏本递给侯子钧,道:“我侯府的运茶道皆被他沈山水以禁止私开茶道的勒令给堵得严严实实,昨日刚运出的货,今日便被他给没收私吞了。你说气不气人?!”


侯子钧将那份奏本读完,放下。

他对父亲道:“父亲,这沈山水乃是个商人,并不是个油盐不进的清廉之士。商人以利为先,如今堂而皇之地截我茶运道,不过是想向我将军府讨利。此人虽猖狂,但倘若父亲因一小人动怒伤了身子,实在不值。在官言官,在商言商,既然我将军府下到商市,那便给他点利,将这商路打通了,往后也方便些。”

侯冠林叹道:“他要什么我怎会不知?他是个豪商,要的是暴利。如今天下为商,各地官府宗室虽明着不说,背地里都在做商谋利,生意本就难做。加之朝廷这些年重文轻武,我如何有那等暴利予他?”

侯子钧上前道:“父亲您有所不知,这沈山水不只是个好利之人,亦是个爱美之人。据传他曾三夜不出花柳,七日不断红烟酒,此事皆被汴京的百姓称作笑谈。”

侯将军反应过来,望着侯子钧道:“你是说,用女色?”

侯子钧不言,点了点头。

侯将军依旧蹙眉道:“此子既然时常流连花柳,见到的美女数不胜数,你一时要从何处找到一个绝色之人讨得他欢心?”

侯子钧神秘地笑了笑,道:“反其道而行之。”说着,推开门对外面的侍卫唤道:“将那丫头带进来。”

文相逢看着月已上梢,不自觉困意渐上。

她知分寸,侯衙内让她站在此处候着,那么未经他允许她便不敢随意走动或坐下,只能直直地站在那儿,双脚已是站得酸痛。

好不容易等到自己被唤了,文相逢暗中伸了伸酸麻的脚,一步一步跟着迈进了书房。

书房内烛火明亮。文相逢走进去,一眼便发现了坐在正中间的侯将军,以及站在他旁边的侯衙内。

文相逢并不敢多看那两个背朝烛光、面隐在暗色里的男人,立即跪下来行了跪礼。

她听见侯子钧声音道:“父亲,这是孩儿前段时间招进府内的女使。”

“抬起头来。”坐在正中间的那位老将军声音古旧却浑厚。文相逢只得生硬地将脸抬起来。

那张脸面向烛光,在烛火颤动下显得更加年幼。

侯将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方人士?父母何在?”

文相逢不轻不重道:“回老爷,女使姓文名相逢。临安人士,父母……皆已不在。”

临安人,远离故土。父母皆不在,举目无亲。名字也是好听的。侯老爷暗自分析道,这种身世倒是适合。

只不过……他看了眼文相逢,又看向侯子钧道:“这只是个小女使,虽长得确实有几分俊俏,但整体着实生涩。”

侯子钧道:“父亲,要的就是这丝生涩。”

文相逢并不清楚他们讨论的目的是什么。但听着这侯家父子两对自己的这番评语,心下顿时生出些别扭起来。

但文相逢是最能忍的。她跪在那一动不动,表情亦是波澜不惊,仿佛从未听见他俩的交谈。

侯将军听得自家儿子这般说,又三番盯着文相逢看了几眼,仍是有些不太笃定。但为今之计,只有一试才知。

他对着底下跪着的文相逢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文相逢自进来后,脸虽抬着,但双眸却从始至终看着地下,并未抬过眼。余光见侯将军示意自己退下,便规矩地又行了个退礼,小步退了出去。

她在门口站定,又候了一段时间,那书房门才再次打开。

侯子钧一人从内迈了出来,看见门口的文相逢,便招呼她跟随自己来到一处长廊坐下。

侯子钧看着她道:“你知道方才召你进去面见老爷,是做什么吗?”

文相逢倒是有些预感,但她只摇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侯子钧问道:“倘若我将你送去你恩人身侧,做他个贴身女使,你愿意吗?”

文相逢一惊,道:“衙内可是找到我的恩人?”

侯子钧笑道:“沈山水,沈员外,正是你的恩人。你那玉佩,正是他府内之物。”

文相逢心中激动,但却仍不忘压住语气,喃喃道:“沈员外……”

侯子钧盯着她,眼里意味不明道:“正是。汴京首富,我朝三大豪商之一,沈山水。”

文相逢想起他方才之话,加之他与将军二人在书房对自己的评语,心中大抵了然。她问道:“衙内和将军可是要将我作为赠礼,送给沈员外?”

侯衙内不料她竟会如此直接将这话问出,愣了愣,随即点头。

文相逢继续问道:“衙内自从看到这块玉佩,便已知我的恩人是谁。领我进府只是为了将我作为礼品,赠予沈员外?”她的语气非常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奇。仿佛这些都不算事,她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侯子钧盯着文相逢,并未直接回答,他只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文相逢想了想,最终摇摇头,道:“我愿意的。”

这个回答,倒也在侯子钧猜想之中。那沈员外是她的恩人,又是当朝首富,又有哪几个女子能拒绝的?

侯子钧脸上浮起“我就知道的”的笑意,上下扫了眼文相逢。随后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文相逢,平淡道:“今日便先这样吧,明早你就不要出去做杂事了,待在房中,会有人上门为你梳妆打扮。”

文相逢点头,轻道:“谢谢衙内。”

第二天一大早,雀官儿带着两个女使大声地敲开了文相逢的屋门。

雀官的心情写在脸上。此时,她的表情可以用又臭又伤心来形容。她一言不发地将文相逢按在铜镜前,就开始动作粗鲁地为文相逢梳妆打扮起来。

文相逢盯着铜镜中的雀官,小心翼翼地轻唤道:“雀官儿?”

雀官一把将梳子丢到桌子前,双手抓住文相逢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激动道:“文官,你说,衙内一大早嘱咐人让我过来帮你好好梳妆打扮,是要干什么?”

文相逢知道她担心的什么,她露出笑脸来,看不出一丝忧愁道:“衙内要把我送给沈员外,做个贴身女使。”

雀官一听,愣了。原来衙内不是要纳她入房,而是……要把她送人的?

雀官情绪百转千回,由怒转喜,又由喜迅速转忧。她越想越不淡定,急吼道:“把你送人?你答应了?你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情?”

文相逢将书桌上的梳子重新递回给雀官,道:“那沈员外,便是我的恩人。”

雀官惊道:“那个豪商沈员外?那人是你的恩人?”

嗯。文相逢乖乖点头。旁边两个端着首饰衣裙的丫头互相对了个眼。

雀官自然知道她俩心里在想什么。她也这般想。她道:“那沈员外可是汴京出了名的风流之人。上贿朝官,下入红楼,不是个好人。何况那员外必定年纪很大了,你……”

文相逢抬眼,看着雀官道:“你放心吧,只是做个女使。”

雀官听她此番话,觉得幼稚至极。她几乎快要哭出来道:“你还是不知,何为贴身女使。”

她想起侯衙内,心中第一次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了不满。她道:“即使我等是一介女使,身微命贱,也轻易不能这般被他作为物品,任允他送的。若哪天他将我作为礼品送人了,我便死在他面前。”

文相逢却并没有雀官那股傲气。她八岁开始为奴做工,只知能活下来便是福气,若有人相助,还要想着报恩。

她心中亦对将自己视作“礼品”送人一事有些不适,但也未到强烈反感、怒不可遏的地步。

她打小便看得世间苦难,身为一介孤女流离人世间,早早便自行悟出一番“逆反不如顺应好”的道理。

她安慰雀官道:“侯衙内助我洗脱了偷窃之冤,还帮我找到了恩人,此番恩情本应相报。我作为侯府之礼,助侯府与沈员外交好,也算是报他的恩。这是两全其美之事。”

“报恩,又是报恩。”雀官被她说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有时觉得这文丫头如同三岁小孩,人事不经,天真得可以。有时又觉得她仿佛七旬老人,说出的道理一套一套的。

但雀官说的确实是对的,文相逢太少不经事,并不清楚被作为礼物送到一个男子身侧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雀官亦难以将此事明着解释给她听,此事露骨,她羞于说,又恨于说。

雀官将文相逢送出了府门,门口院子内早有一辆轿子落在那迎她,旁边还站着几个威风凛凛的侍卫。

文相逢拉着雀官的手,二人依依不舍,相视许久。最终还是雀官放下了手,将相逢送入了轿中。

相逢坐在轿子内,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心中万般情绪,最后终究是期待更胜一筹。

雀官转身迈进了府门,刚一进去与迎面出来的一人撞上了,正是侯衙内。

她正暗生他闷气,看见侯衙内后,竟然只微微屈膝行了个面礼,一言不发就打算走开。却不料越过侯衙内身后被一侍卫一把拉住,暗吼她道:“哪来的女使,这般无礼?”

雀官自知躲不了一顿骂,只得站着,将背面向侯子钧,一动不动。此动作极为无礼,侯子钧亦是停了出门的脚步,转步逼近了雀官。

雀官只感到一阵逼人的气息徐徐地向自己靠近,而后停在自己背后。背后那人沉声道:“哪个房间的丫头?”

雀官不知哪来的勇气,转过身来直直对上了侯子钧气势逼人的眼神,道:“后院曹内知的助手女使。”

侯子钧发现这丫头竟敢直视自己的眼睛。她身形只到自己胸口,然而气势倒并不弱。侯子钧冷道:“曹内知的助手应在后院,跑前府门干什么?”

雀官道:“送人。”

侯子钧道:“送谁?”

雀官突然激动起来,眼里含出泪来,将手指向府门外道:“轿子里的那人,衙内即将送给沈员外的礼物!”

“放肆!”侯子钧背后的侍卫上前道。

侯子钧摆了摆手,暗示那侍卫退后,而后逼近雀官,沉声道:“怎么?你对我送礼有些意见?”

雀官眼泪已经溢了出来,道:“衙内送礼,奴婢一介女使如何敢有意见?奴婢只是想着,贱命也是命,草民也有尊严。那轿子里的人,不是金银,不是玉帛,而是个女孩儿!衙内如此心冷心硬,必定也该知那礼品也应是冷硬之物,而不是一个……”

雀官话未说完,侯子钧身后的侍卫刺啦一声,拔出了半根寒白刀刃。吓得雀官立即止住了嘴。

侯子钧盯着雀官,左手未抬,头也不回地将那侍卫拔出的半根刀按回了刀鞘。

空气静默片刻……侯子钧盯着不断颤栗的雀官突然笑了起来。这笑雀官从未见过,只觉得寒风簌簌。她想着,自己该要因为失言被逐出府门了,或者更不济,小命不保……

却不料衙内并未反驳她,只摆摆手,带着几个侍卫迈出了府。

侯子钧走近门口的轿子,想着方才那女使,不自觉勾起了嘴角。他觉得她像一个人,特别是倔强起来的时候。


侯子钧的轿子停在了一处湖畔。

文相逢见轿子落地,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先一步出了轿子。然后站在轿外,掀开轿帘,迎侯子钧踏下了轿,俨然一副贴身女使的样子。

侯子钧走在她的前头,小声道:“待会跟着我就行。”

文相逢点点头。

文相逢向前望去,见湖畔处搭了一座长廊桥,一直向湖中心延伸过去。远处湖心处,立了一方圆形台子,台子正中间,是一座三层的高阁。

文相逢跟着侯子钧沿着长廊桥,一路向那湖中心走去。越到近处,那人声和琴瑟乐声越大了起来。

等到了台子上抬头望去,文相逢这才体会到这座湖中心的高阁有多气派。腾龙绕凤,雕梁画壁。阁内不断有笑声传来,诗文诵出,清风徐徐,书香满身。

走在前面的侯子钧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被文相逢听见了。

侯子钧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此处是沈员外的地宅。”

文相逢四周细细探去,有些诧异。这倒不像个商人的宅地,反而像是个文人相聚之堂。

文相逢跟着侯子钧进了那阁楼,楼内早有人候在那处,见到侯子钧,立即上前迎了上来。

“侯衙内!少见,少见。今日怎有空来我文水阁?”说话的是个书童装扮的小男孩。那书童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皮肤白净,个头和文相逢相近。

侯子钧向内扫了一眼,道:“你家员外呢?”

那书童道:“我家员外还没来呢。今日相国寺开市,有高僧诵经,我家员外一大早便赶去虔拜了。”

侯子钧轻笑一声,道:“你家员外倒是虔诚。”

“做生意嘛,吃的不就是运气这碗饭!必得我佛保佑。”那书童边说边伸出双手合掌,嬉皮笑脸地比了个参拜的动作。

他生得稚嫩,说话处事却老道得很。

侯子钧听他在此处扯淡,脸上稍显不耐烦。这少年如此油嘴滑舌,必然是长年累月跟在那沈山水旁边的结果。

他道:“既然他还没来,便领我上楼去吧。”

“诶!”那书童回道。“正要领您上去呢!除了我家员外,各位文坛才子都已经到齐了,三贤七秀都落座了。还有咱丞相家的秦小公子、冯府的冯大小姐今儿都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侯子钧在听到“冯大小姐”这四个字的时候,身形微顿了顿。而后脚步更是沉重,一步一阶地上了楼。

三楼上果然坐满了人,都是些书生装扮的文人墨客。方才的诵诗作乐之声,便是从此处传出的。

几个书生一看上来的乃是候将军家的公子,皆立即迎上来作揖。

侯子钧只微微点头回礼,跟着那小书童来到了前面靠主座旁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下。

文相逢亦站在他的后面,偷偷抬眼向四周望去。

侯子钧对面,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一身女书生的装扮,仪态端庄,容貌瑞丽。她身侧那男子年纪偏小,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扎了个高发髻,一双亮眼皆是志气,举手投足竟是少年独有的昂扬气质。

那女子见到侯子钧后,对着他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侯子钧与她对上了眼,僵硬地点头回了个礼,而后将眼神移开。

那女子见他仍旧对先前之事耿耿于怀,微笑着移开了眼。

主座之人还未来,楼内宾客便继续坐着闲聊。有谈自己前几日新得的上好笔墨,有在议论自己刚新作的诗文。楼内笑声四起,大小攀谈声不绝于耳。

对面那少年等得有些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对着楼下那小书童大声询问道:“安生,沈大哥来了吗?”

楼下啪嗒啪嗒跑上来一人,正是那位名叫安生的书童。

安生端着茶水,对着那少年道:“秦小公子莫急,我家员外很快就到了。”边说边跑至侯子钧面前弯下腰来,将茶壶一一熟练地摆好。

安生倒出水,突然哎呦一声,对侯衙内道:“公子您瞧我这记性,忘记放茶叶了。我这就下去取。”说着转身又风一般地跑下了楼。

侯子钧侧身对着身后的文相逢道:“你下去帮他。”

文相逢立即应了,跟了下去。

安生到了楼下,又见一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进了楼,便即刻迎了上去,一脸笑容地将人送上了楼,转身不小心便踩到了一人的脚。

安生一抬头,见是之前跟在侯衙内身后的那女使,于是笑道:“小姐姐,你站远些,踩着你了。”

文相逢连忙摇摇头,道:“需要我帮忙吗?”

安生马不停蹄地钻进门口一间小隔间内,拿出几包茶叶,一把塞到文相逢怀里道:“要的要的,我快忙不过来了。好几个公子的茶都没上,这被我家员外看见了,定又要损我几句了。”

他说的不是“骂”,而是“损”。

文相逢抱着茶叶小步退出了隔间,正要再退,不料背后门口突然进来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人对着她笑道:“这位姑娘……”

文相逢一听,立即意识到自己是挡住了人家的路,迅速闪身站在了一旁。待站稳后,她才突然察觉出方才那个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是十年前......

就是那个声音,站在她的后面唤她“小孩”,然后蹲下给了她一块玉佩。

文相逢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望向方才那说话之人。

背后安生看到来人,立即激动道:“员外,您终于来了!”那人笑道:“怎么,一个时辰而已,便这般想我了?”。

“员外!”安生跺脚。

那人微笑地打趣完了安生,发现方才那挡在门口的姑娘正站在旁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亦不避讳,嘴角含着笑意,拿眼细细打量了回去。

文相逢愣在那几乎不能思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与那人做了一个极长时间的眼神对视。

面前男子摇着一柄素扇,穿一身宝蓝色绸缎长襦衫,外披一件墨色长披肩,披肩领口用金丝镶缝了大簇绒羽,处处尽显骄奢。

在文相逢脑海中,他年轻时候的样貌本早已模糊不已,如今又见到他,那日岸边留在她脑中的那张笑脸又逐渐明晰了起来。

文相逢确信,这就是她的恩人。

他的这张脸与年轻时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随着年岁渐长,额鬓眉宇间比十年前舒展宽拓了许多。

细观他五官,浓眉高鼻,生着一双桃花多情眼,眼角细长飞翘,嘴角自然向上。

此种五官放在他年轻时那张消瘦的脸上,会显得锋芒毕露。

然而如今不知是上了年龄,还是生活富裕了,他的脸上稍添了些富态。这种富态与其年少时气势逼人的五官一综合,显出了一番温和中庸、平易近人的气质来。

沈员外眼底含着七分笑意三分疑惑,盯着文相逢打量了好一阵子,见她并没有要将眼睛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意思,也不追问,手展薄扇进了楼内,走到楼梯口,甩袍径直登上了楼。

安生跟在沈员外身后,文相逢呆呆地跟在安生身后,一步一抬头地盯着沈员外的背影。

真的是他!文相逢内心由来已久的雀跃。

三楼上,宾客一见沈员外上来了,全堂闹声毕静,纷纷拎袍站了起来,对着他作揖道:“沈员外。”

秦小少爷一见他来了,立即站起来跑了过来,带些埋怨道:“沈大哥,你迟到了!”

沈山水站停收扇,向面前一众宾客一一作揖回礼,而后对着跑至身侧的秦小少爷道:“清晨去了相国寺参拜,固来晚了些,等久了吧!”

秦小少爷抬头道:“可不是?一帮子书痴,皆呆得很,我跟他们聊不上话。”

秦小少爷年轻气盛,说话直爽,从来不在意得罪人。加之他乃当朝丞相秦笠最宠爱的小公子,因此在坐的宾客听得他此言,只作小孩之语,并不与他计较。

沈山水比那秦少爷高出了半个头,他低着头笑着看向秦小少爷,眼神故意将满堂宾客扫了一圈道:“呆书痴?在坐的可皆当朝著名文人雅士,指不定哪天便入了你丞相府作你的先生了。可莫要失言,以防将来落入你口中的这些书痴手里。”

此话一出,倒是将满堂宾客都夸了一遍。众人皆纷纷哄笑起来,表示沈员外抬爱了。

沈山水重新甩开扇子,向正堂主位走去。他走起路来慢悠悠地,步伐稳健又自在。

文相逢重新站回了侯子钧身侧,将手中用纸包好的茶叶拆开,夹了几片放进了侯子钧的茶碗里。

“侯衙内?”沈山水不知何时走到了侯子钧座前。这一声突然出现在旁侧,吓得跪在桌子旁倒茶的文相逢手微微一抖,几滴茶水漏了出来。

“少见,少见。”沈山水向侯子钧连连作揖,热情打着招呼。

侯子钧瞟了眼文相逢洒出来的茶水,心下知她早已认出沈山水。于是抿起嘴扯起笑意,甩开衫摆站了起来,向沈山水回礼道:“沈员外。”

沈山水和他嘘寒了几句,表情泛起一丝尴尬,特意凑近侯子钧,轻声道:

“前几日,我手下之人不懂礼数,在蒲县茶驿处竟截了贵府的茶货,此事实是沈某对不住。沈某也是昨日才知晓有这一档子事,奈何这茶叶确实有朝廷明令的官方运货渠道,底下人按规矩办事,沈某也是无能为力。还望侯衙内替沈某向令尊赔个不是……”

侯子钧见他装模作样地赔礼,心中虽鄙夷,脸上却笑着回道:“沈员外说的哪里话?这商有商法,沈员外尊法并无问题,我父也不是那种不识规矩、藐视纲纪法度的。”

沈山水一听,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而后将头离开,钦佩地望着侯子钧,又作揖道:“将军府果然气度不凡,沈某大为敬佩。”

这时,那秦小公子和冯小姐亦是走了过来。

冯小姐向沈山水莞尔行礼,道:“沈公子。”

沈山水看到她,立即合起扇子对她忙作揖道:“不想冯小姐也在,沈某一时竟未注意,失礼失礼。”

侯子钧冷眼见他二人在自己面前寒暄,余光看向跪在地上泡茶的文相逢,唤道:“相逢,站起来,见过沈员外。”

文相逢手一顿,放下茶碗,乖乖站了起来。那份诧异惊讶过了之后,她倒是再也不敢那般明目张胆地看向沈山水。只低着头,对着面前之人行了个礼。

“这是我前几日新收的女使,听话乖巧,手脚伶俐。”侯子钧含着笑意,向沈山水介绍着。

“这位姐姐长得乖巧,是沈大哥喜欢的类型。”旁边秦小公子瞧了眼文相逢,于是大声道。

此话一出,满座皆笑了起来。侯子钧看着沈山水,余光却瞥向一旁的冯小姐。冯小姐脸色并未有多少变化,亦跟着众人的哄笑一起打量起文相逢。

文相逢局促在那,飞霞上了脸。沈山水倒是并不在意此类玩笑话,他非常大方地又细细看了一番文相逢,而后拿眼瞧了瞧侯子钧,他十分精明,当即便猜出了对方的意思。

沈山水捏起扇子轻敲了敲秦小公子的脑袋,笑道:“你沈大哥并没有夺人所爱的爱好。”说着,回了侯子钧一眼,而后转身,踏步落至主位。

各宾客见主位落座,也皆纷纷回了自己的座位。

侯子钧亦坐了下来。心道沈山水这老狐狸,方才那句话不知是假意推辞,还是当真不收他这礼。不过他也不急,只安心坐着,让文相逢退到身后。


文相逢站在侯子钧身后一动不动,脸上方才因为被调侃而布上的红霞已经淡下,表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经过方才那一出闹腾,她猛然想起自己今日的身份。她是侯子钧用来送给沈山水的礼物。

她不卑不亢也不闹,站在一侧,看到侯子钧将茶水一饮而尽后,从容俯身过去为他续水。

这边,沈山水对着众人拱手道:“因近年朝廷厉行节俭,沈某不敢如往年般大动豪土、新修学舍,只得将此楼开辟出来,给各位作个读书论事之地。其中诸多亏待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楼中众客一阵回道:“沈员外说笑了。”

中有一身形消瘦的书生理袍站了起来,正是方才安生口中的三贤七秀之一,姚望舟。

姚望舟道:“沈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等皆一介布衣,家自五湖四海。此番进京赶考,路途遥远艰辛,我等一路行至汴京后几乎身无分文。本已至穷途末路,幸得员外不嫌我等出生,散财救济,为我等提供吃食住所不说,还专门开出此楼搭了临时书院,供我等交流复习,此番已是莫大之恩情。哪里又有什么亏待之处?”

众宾客附和道:“正是,正是。”

沈山水笑着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但言辞亦还在客气道:

“我沈某自小体弱,不如侯衙内般会舞刀弄枪,只能读读书、写写字。幼时对诗文有些兴趣,奈何长后并无慧根,只当了个低贱商客。”

他继续道:“我心中对诸位文才之士是既钦佩,又向往,哪里还敢嫌各位出生。只盼他日诸位高中榜单、官封臣候,记得沈某这名字,为沈某的生意多多开些方便,沈某便知足了。”

侯子钧哼了一声,心中嗤笑:“原来在这儿等着呢!沈山水这步棋,倒是下得远。”

姚望舟回道:“沈先生不拘俗世身份,不轻卑位之人,实乃义士。我等虽一介平民,也非忘恩负义之人,他日如有中榜之日,必将报答沈先生之恩情。”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皆应和道:“自然,自然。”

沈山水笑着举茶,伸臂对着各个宾客的方向划过,道:“沈某敬各位一杯!”,而后一饮而尽。

对面的秦小公子一脸崇拜,叹道:“沈大哥当真是商中义士,京城大善之人。”

“冯姐姐,你说对吧?”秦小公子碰了碰旁边的冯小姐。

那冯小姐聪明非常,自然看得懂沈山水下的棋。只是她与侯子钧相反,对沈山水这步操作颇为认同,对沈山水其人更是感兴趣起来。

他做到如今这个地位,便足以证明他的本事。

她冯胜君亦出生在商家,父亲冯友量是汴京城内和沈山水齐名的豪商。但她的父亲为人老实,虽在生意上与各行官府也是交往密切,但论圆滑和远虑,却并不及眼前这位。

一番寒暄后,沈山水突然道:“沈某方才在楼下便听得诸位之声,不知是在讨论什么趣事?”

姚望舟道:“沈员外不曾听闻吗?传说中那王羲之的传世墨宝《兰亭集序》最近现世,我等方才正在讨论此事。”

沈山水摇扇的手一滞,惊道:“哦?竟有此事?”

又有一人道:“正是,据说是那江湖中有名的盗贼夜吻金不知从哪盗得的。如今那宝物还在这夜吻金手上。”

“如此宝物竟落在一盗寇手上,实在可惜。”众人叹道。

沈山水将身子重新靠回座椅上,悠哉地摇扇道:“哦?那各位方才又在笑什么?”

另一书生道:“我等由这宝物聊起,一时又聊到了各自的书法上,方才各位手痒皆拿笔现丑了一番,固……哈哈哈。”

这时,那秦小公子道:“说起书法,在座的恐怕没几位能比得上我沈大哥了……”

“唉~”沈山水无奈地白了一眼秦小公子,阻止道。后者却洋洋得意,笑着向他做了个鬼脸。

众人立即附和道:“听说汴京城内有文武二子。武有侯家大公子侯子钧,一柄长枪破惊云。文有豪商沈山水,一字飞白冲天宇。今日二人皆在堂内,不知可否有幸能看到二位的边角风采?”

沈山水将身子向左侧一倾,向侯子钧笑问道:“侯衙内?”

侯子钧放下茶杯,淡定道:“楼内狭窄,实不适宜。”

众人见那侯子钧自进来后便没说过几句话,颇为冷酷,也不敢多追讨,只得将目标转向沈山水道:“沈员外,何不让诸位见识下您的飞白体。”

沈山水笑着推脱了几下,“勉为其难”应承了下来。

安生将一张白纸麻利地铺好在沈山水面前,又将研好的墨推放在一旁。众宾客皆拥簇上来,兴趣十足地看着沈山水落笔。

文相逢趁着众人将眼盯着他的字间隙,抬起了眼,再次细致地瞧起了沈山水的模样。

旦见他低着头,笔尖点在砚台边左右轻蘸了墨汁,抬起身来,左手正经背于身后,右手开始洋洋洒洒在白纸上挥洒起来。

也不知是确实畏寒,还是刻意显摆,他身上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极为繁琐和严谨。这种严谨与他此时安静书写的姿态相交融,添出了几分儒雅之感。

未见他之人,会因他唯利是图、狡猾风流的名声而嘲讽他。

初见他之人,则必定会被他这一身相貌和气派震惊到。

而那些与他有过数次之交,半生不熟之人,对他的印象则因人而异了。

在那些书生宾客眼里,这沈员外招待自己虽意有所指,但此时能帮到自己便未免不是一个可以结交之人。

在侯子钧的鄙夷里,沈山水浑身上下、话里话外都透着虚伪和油腻。

而在冯世兰的欣赏中,他的一言一行又可以用深谋远虑和风流潇洒来形容。

这样的一个沈山水,在文相逢眼里,也自然被看出了另外一番气质,那是种让她一时说不出来的气质。


就算是侯子钧,也不得不承认,沈山水的书法确实是汴京城内数一数二的。

那字清秀俊逸,似飞云过苍穹,如瀑布纵万崖,又有似细线穿锦绣,如发丝飘娇眉。当真精妙决绝,所在者无不称赞叹服。

沈山水在众人称赞中放下毛笔。

安生非常得意地将那张纸拿起来展开,走到一个个宾客跟前展示过去,边走边道:“来来,看看我家员外的字。”

沈山水则在后面连连摆手道:“献丑,献丑。”

侯子钧暗嗤道,装模作样。

但就是这样之人,他侯子钧还是要忍着一身傲气,去给他送礼。

已到日暮,众学士宾客皆已散去。

侯子钧带着文相逢来到一楼一处湖心亭。沈山水坐在那,摇着扇子,悠哉地喝着茶。

他背后站着两人,一个是安生,另一位是方才同他一起进到楼内,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的瘦高男子。

看起来像是个侍卫。

沈山水见到侯子钧,立即站起来,故作惊讶道:“侯衙内竟然还未走?哎呀,这倒是沈某失礼了。安生,送侯衙内和他身旁这位姑娘出湖。”

安生哎的一声,高声附和道,身形却未动。

侯子钧一摆衣袍坐在桌旁,摆手道:“沈员外如何这般急着要送客。”他心道装什么?坐在此地不就是为了等我么?

沈山水道:“侯衙内这是说的哪里话?此处又非什么贵处,您想要在此玩到多晚便是多晚,我沈某乐意奉陪!安生,上茶!”

安生又哎了一下,正要上来为侯子钧倒茶,却被侯子钧抬手拦住了。

他看了眼相逢,有意无意地对着沈山水道:“说到泡茶,我的这位小使女倒是能泡得一手好茶。沈员外不妨试试她的手艺?”

沈山水顿了顿,看着文相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点头笑道:“那便有劳姑娘了。”

文相逢自是知道侯衙内这是给自己制造机会。她少年时曾在一处富商人家打过工,泡茶一事自不在话下。

文相逢不扭捏,直接上来,为两位公子泡起了茶。

沈山水故意凑近了她,眼神从那茶壶移到文相逢的纤手上,又从那手指顺着手腕到手臂,一路延伸到她的肩颈和下巴,再到她的脸上。

这眼神过于赤裸和直接,给她看得浑身一个哆嗦,硬忍着将茶水一一给两位倒满了。

沈山水见把她看吓到了,也不收回眼神。伸出漂亮的手指捏起茶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文相逢,同时将那茶水一饮而尽。

他转过脸,对侯子钧道:“侯衙内是想将这相逢姑娘送于我。”

侯子钧接道:“沈员外若是喜欢,我倒是愿意割舍。”

沈山水一展扇,点头笑道:“喜欢。”

文相逢不想他竟这般直接,一时面又热了起来。

沈山水话头一转,叹了口气道:“可我沈某喜欢的花儿太多了。”

侯子钧面不改色地将面前的水杯抬起,抿了一口,道:“可沈公子身边却缺朵花。”

此话一出,安生和沈山水身后那男子才终于明白了两人方才你来我往,究竟在讨论什么。两人相视一眼,默默将八卦之心憋了回去。

沈山水摇头笑道:“侯衙内自小长在汴京,不会没有听说过我沈某人的闲闻。我沈某天性风流,我辰渊宅亦是油土之地,不适宜养家花。”

“并非是花柳无姿,而是我沈山水无心。不长情,会伤了长情者之心,不浓情,会失了浓情者的望。”他说这话时,眼神又盯向文相逢,仿佛这句话的每个字,都是在对她说的。

而他的语气,不像是自责,反而更像是自夸。

“所以,那些短情淡情的野花,更适合沈某。”沈山水道。

文相逢见他两人不过是在讨论是否收她做个贴身女使,如何就扯到花儿柳儿,长情浓情身上去了。

她见侯衙内一时语塞,自己突然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走到沈山水面前噗通跪下道:“我不是家花,也不是野花,但我会洗衣做饭,打扫研磨。相逢求恩人收留,于您身边做个女使,也好报答恩人救命之恩。”

这是文相逢第一次在沈山水面前开口说话。她说话不急不缓,平平静静,斯斯文文。而且,她唤自己“恩人”。

“恩人?”安生惊讶道。

文相逢将怀里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玉佩拿了出来,一脸感激地递到沈山水面前。沈山水认出了那玉佩,眉头一挑……

安生好奇地凑上去,惊讶道:“这不是员外的贴身玉佩嘛?你从哪里得来的?”

文相逢道:“此玉佩乃多年前沈公子赠予。”

她盯着玉佩,感激道:“正是这块玉佩的救济,相逢才能长到如今。所以,请公子收我进府。我不求分文,只希望还了这玉佩后再为公子免费做几年工,以作报答。”

说完,竟是缓缓俯下身,要给沈山水行拜礼

侯衙内趁机补充道:“我也是此前机缘巧合了解到相逢在找的恩人就是沈员外,所以才有此打算将她……也好了了她的一份报恩之心。”

沈山水看了看那玉佩,又看了看相逢,心中不知是意会到了什么,勾嘴笑了。

站在他身后的安生看着这主仆二人,心道:“这家伙,不愧是将军府,要送个贿赂礼还导出这么一番报恩的苦情戏来。”

沈山水对文相逢道:“姑娘言重了。我沈某助人,从不求回报。姑娘莫将此事看得太过重。”

他转向侯子钧道:“我沈某真心实意地谢过侯衙内之好意。只不过我府宅确乃一片俗土,实在是不适宜......”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瞄了瞄侯子钧道:“他日,令尊侯将军若有空,许我沈某有个登门拜访之机会,便足够了。”

侯子钧一听,气笑了。

原来他并非不要赠礼,而是嫌他身份不够!


侯子钧冷哼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区区侯府衙内,未够到给沈员外攀交的资格。”

沈山水一听,连忙站起来凑到他身旁连连道:“哎呀,侯衙内这是误会了。我沈某……”

“好了。”侯子钧一摆手,道:“天色已晚,便不打搅了。”说着腾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文相逢见自己被拒绝了,心中失落,看着衙内已经走出了湖心亭,自己不得已偷看了沈山水一眼,也跟着侯衙内后面走了。

留下沈山水三人站在湖心亭下。

安生走到沈山水身旁,不解道:“员外,咱截侯将军府的茶运道,不就是为了引他们主动接近我们,好攀上这侯府的关系吗?为何不收这礼。”

沈山水只笑着瞧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身后那瘦高男子道:“那侯府的人你敢随意接进府?指不定是他府内的眼线。”

沈山水转头,对那男子道:“青雉,你去准备马车。”那名青雉的男子应声出了湖心亭,自去准备车辆。

沈山水对着安生道:“你收拾一下,自行回府。”

安生疑惑道:“员外,天色渐晚,你们不一起回吗?”

沈山水道:“要先去见一个人。”

城北荒郊处。

一道黑影从破庙外闪过,消失在夜色中。

庙内,两个男人立在旧石佛像前。

站在前面的那人稍高,从容负手,长身而立。而他背后的男子身形消瘦,双脚开立,挺胸立腰。

正是沈山水和青雉。

沈山水负手转过身来,踱步到庙堂中间,开口道:“出来吧。”

话毕,一道黑影嗖地划过他二人面前,落到旧石佛像的盘腿之上。

沈山水侧脸看过去。

那人一袭黑衣黑帽,脸被遮在夜色中,看不清样子。腰身处系着一条夸张的金色腰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正是人称梦里摸金的神贼,江湖高手榜排行第七的夜吻金。

夜吻金看到沈山水,嘿道:“我猜便是你。”

沈山水像换了个人般,也不爱说客套话,直接道:“听闻你前几日得了一卷墨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夜吻金语气躲闪道:“哎~好像是,究竟里面那字是不是什么《兰亭集序》,我也不清楚。我夜吻金,大字不识的……”

他笑着扯话头道:“不过沈员外果然是爱书法之人,为着一本墨宝,竟深夜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来与我一小偷交涉。”

沈山水不接他话茬,直接道:“一万两银票已在这庙内。”

夜吻金一听,一拍大腿道:“沈员外果然豪气!只是……”

说着,他叹了口气。

“只是什么?”青雉追问道。

夜吻金瞧了他一眼,继续叹气道:“我这卷《兰亭集序》,可能不值这个价。它……并非真迹。”

沈山水一听,道:“买的就是赝品。”

“哎!”夜吻金见推辞不得,摇头又叹了口气。

青雉急道:“你又叹什么气?”

夜吻金道:“还是可惜。”

沈山水眯起眼睛,道:“可惜什么?”

夜吻金道:“可惜,这赝品如今也没了。沈员外来的不巧,就在今日早些,那侯府的侯将军托人将它从我手中买去了。花的还是六千两,哎,我夜吻金是亏了。”

沈山水不说话了,一张脸隐藏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

青雉一听,暗斥道:“夜吻金,你不讲信用!我们五年前便与你作了协约,你帮我们找那卷《兰亭集序》,找到后我们付你一万两银子。你如今找到了,竟随手将他卖给了别人,还偏偏是侯府。你成心的是吧?!”

夜吻金连连摆手,赔笑道:“这位小公子你不理解我,你家员外是个商人,可得理解我。你们五年前说的话,我哪知道算不算数啊。何况这是个赝品,万一我拒绝了侯府的人,你们后续又不买,那就没人买了,我夜吻金便要吃哑巴亏的。”

沈山水淡淡开口道:“宁愿失他人的信……”

夜吻金伸出手指摇摆着接到:“不能他人失我的信!”

“沈公子果然是个商人,懂我!”夜吻金一拍腿,倒像是和沈山水一拍即合了。

沈山水哼哼地笑了几声:“既然如此,那你也应该理解我。”

他慢悠悠地踱到石佛像下面,抬头对着夜吻金徐徐道:“夜吻金,夜吻金,你既失信于我,那么今夜之后,我便让你在汴京城内外……再吻不到一片金。”

此话一出,惊得夜吻金当即从那佛像前刺溜滑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就窜到了沈山水面前,连连赔礼道:“沈…..沈员外,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就开开恩,原谅我这一次。”

沈山水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

夜吻金立即哎地拉住他的衣袖抱进怀里,连连道:“沈员外,沈公子……”

青雉站在他身后,蹙着眉盯着他。

沈山水将自己的袖口一点一点从夜吻金怀里生生扯了出来,而后轻甩衣袍,瞧了一眼这个只到自己胸口的名偷,道:“要我开恩,可以,你得给我一个开恩的理由。”

夜吻金举手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侯将军将这宝贝藏在了哪里?”

沈山水哦地看着他。

夜吻金嘿嘿道:“我前几年,有一段时间曾频繁访问这将军府,对其府内的宅子地形都熟悉的很。那侯将军书房有一间暗室,机关就在他的床榻侧。我曾偷偷进去过一次,发现那侯将军都将宝贝藏在这间暗室里。”

青雉心叹道,那将军府是什么地方,这小贼仅能频繁进出,还不被人察觉。

而后他又想起什么,出声质疑道:“你既然进那暗室偷过东西,后续必然被他发现,怎可保证他不变换开门的机关。”

夜吻金忙道:“冤枉啊,我夜吻金那次进去可并未拿一样东西。”

看着两人拿一副完全不信的样子看着自己,夜吻金急道:“那暗室里都是些刀剑兵器的,虽然样式新颖奇特,看着也确实宝贝,但我夜吻金对这些舞刀弄枪的东西不感兴趣呀。你们何曾见我大半夜的扛着一柄大刀行走瓦檐的,那得多不雅观。”

嗯?沈山水道:“你还很注重形象?”

夜吻金一挺胸脯,骄傲道:“那是。”

沈山水道:“那便再信你一次。出发吧。”

夜吻金东张西望道:“出发什么?谁要出发,出发去哪里?”

青雉一把抓起他的衣领道:“自然是去将军府,你去把那墨宝偷回来。”

夜吻金一个转身,不着痕迹地甩开了青雉的钳制,一脸为难道:“两位公子便不要为难我了。白日里刚把东西卖给人家,晚上就去给偷回来,这事要传出去,我夜吻金今后还怎么在江湖上混?还有哪家人敢从我手里进宝贝?简直丢死人了。”

沈山水淡道:“你日伏夜出,即使是江湖之人也没几个能看到你的脸,不必担心丢人一说。”

说着就踏出了门外。

青雉跟着出了庙门,转身对身后之人道:“快点跟上。”

夜吻金弯腰佝背地站在那,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寻思着就要跑。哪知门外沈山水的声音再次幽幽传来:“得手之后,那一万两银子还是你的。”

夜吻金一听,犹豫再三,最后只得一咬牙,跺了跺脚,唾骂一句:“这奸诈的豪商,这般用金钱惑我折腰。”

骂完就窜上了沈山水的马车。


沈山水三人站在将军府后院外墙一处小树林里。

夜吻金望着那外墙,又突然怂了起来。“不行不行,还是名声重要些。”

正要向后倒,被沈山水一把按住了肩。

夜吻金道:“沈员外,我把这藏宝的暗室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自行去偷可好?即使你不擅武,你身后这位公子看起来可不是一般人,偷个东西必定不在话下。”

沈山水抿着嘴浅笑着,按住他肩膀的手劲愈发的用力起来。他道:“偷东西嘛,还是你专业点。”

说着,将手从他肩膀拿开,一拍他后背将他推了出去。沈山水道:“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夜吻金无奈,只得低头解了自己的金腰带。

青雉不解道:“你解它干什么?”

夜吻金道:“此事实在丢脸,必不能让人发现是我夜吻金干的。”

他将金腰带一把揣进怀里,一溜烟就翻上了墙,转眼消失不见了。

此时已至深夜,侯冠林书房内仍有一盏烛火亮着。夜吻金轻点脚步,偷偷攀到瓦檐之上,听得屋内有人声传出。

他凑近去听那交谈之声。

只听那老将军道:“这小儿猖獗至此,妄想让本将军亲自去给他送礼?”

侯子钧冷静道:“父亲莫要动怒,送礼倒在其次,那沈山水最终目的不过是想与我将军府攀上关系。他如今将身姿摆得那么高,无非是凭着手里捏了几条朝廷重要的茶商道,截了我将军府的经济脉罢了。”

侯冠林道:“依你看如何?”

侯子钧道:“父亲不妨就见他一面,给他点面子,通通这商路。”

侯冠林鼻孔里出着气,哼了几声,不再多言了。

半饷后,侯冠林气消了些,突然想起文相逢来,他没好气道:“那丫头……我原本就说,实非倾城之色,如何勾那沈山水的心?”

侯子钧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屋内静了片刻。莞尔,只听得一人开了门,踏出了书房。

夜吻金等了许久,见那书房内的另一人还未出来,寻思着这老头不会要在书房睡吧,于是点起脚尖跳下,落到了窗口旁,弓起腰偷偷从窗户纸缝内往里瞧。

夜吻金眼珠子转了一圈,发现屋内并没有人,正奇怪着,忽然看见书房正中的那面墙在微微颤动,随后一间暗室之门徐徐打开。

侯冠林手拿一卷卷轴从书房内走了出来。夜吻金眼前一亮,那卷轴正是自己白日卖给他的《兰亭集序》!

候冠林面色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凶狠。他盯着手中卷轴发了片刻的呆,最后还是将它徐徐展开……

侯冠林眯着眼瞧了半饷,拿着那卷轴又凑到了烛火旁去看。

夜吻金心道,这王羲之的书法究竟绝妙到如何的地步,才能让一卷临摹它的赝品,也能看得这老将军面色突变,双手直颤,身体直直跌在了坐椅之上。

怪不得沈山水这么急地想要得到这物,莫非真的价值连城?

这边,文相逢一人坐在床角已经发了半天的呆了。

她好不容易见到了自己的恩人,她想了十年的恩人。

这十年来,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见到他的场景,在腹中打了千万遍的感激之言的草稿。她想着一定要表达出自己对他的感恩,这块玉佩如何陪伴着自己,如何给了自己莫大的希望。

可真的见到了后,那场景又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她内心由来已久地感觉到酸涩和伤心,几滴眼泪暗自掉了出来,但却忍着没有出声。

他似乎对自己的这份感恩之情看得很淡,而她也并没有将自己的感激之言完全说出,没有获得在他的身侧服侍报答他的机会,而那块玉佩……

文相逢猛地想起自己的那块玉佩……

她慌忙摸了摸自己脖颈,那块玉佩不见了!

文相逢心中猛地一震,整个人顿觉有些晕眩。傍晚离开湖心亭时,她思绪不稳,也走得匆忙,竟一时忘记将玉佩还给沈山水。

而后回来的路上,那玉佩一直被她捏在手心里,可到了现在,它突然就不见了。

文相逢急忙在木床上一顿搜罗,无果。她拿着蜡烛在屋内翻找了几遍,都没有发现。

完了!文相逢拎起一盏灯笼心急如焚地出了门。她急得甚至连外衣都没披,只着了一件中衣。

夜已深,此时月空当照,后院寂静一片。文相逢垫着脚在今日傍晚回来后所经过的每一处细细寻去,皆未发现那玉佩的身影。

她想起今日侯衙内回来后,先将轿落至了后院,让她下了轿从后院小门进来的。于是一路寻到后院,偷偷将小门开了,自己走了出来。

小树林内,青雉望着前方,突然道:“员外,你看。”

沈山水负手转身,远远就望见那后院小门处,有一女子打着灯笼急踏出了门。

青雉眼尖,道:“是白日那个小女使。”

沈山水盯着文相逢看了片刻,她神色匆匆,弯着腰不知在地上寻着什么,还不时用手抹眼,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

青雉道:“她好像在寻什么东西。”

见那小丫头打着灯笼往小树林这边寻来,青雉担心道:“员外,要不要避一避?”

侯府内突然灯火通明,一阵刀剑之声从内传了出来。青雉迅速道:“夜吻金被发现了!”

沈山水二人正要移步,却见左右两侧已有夜巡的侍卫齐齐整整地从两边迅速包围了过来,后院顿时亮了起来。

其中一带头的侍卫见到林子内有人影,立即喝道:“什么人?!”

话一出,几批侍卫就冲了过来。

青雉心中一惊,暗叫不好!正要抽出雉羽剑来护住沈山水一路打出去,却发现员外人已经比他先走上前去。

文相逢玉佩丢失,慌得六神无主,又被那侍卫的一声吼给吓得浑身一哆嗦。

正不知发生了何事,黑暗中腰侧突然被人轻轻一搂,连人带灯被拥进了一个怀抱里,一股茶叶的清香感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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