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逢背着一个小包裹,登上了客船。她站在船头,望着这个养了自己十几年的临安城,一时竟酸涩不已。
她并不将这座城称作家,因为对于她而言,自己在哪里,哪里便是自己的家。
然而当自己真的站在了离别的船头时,不舍之情竟是难以言表。
她想起八年前,那个公子同样站在船头说出的那番告别之语。于是也在嘴里默默念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但愿山水有相逢。”
岸上并没有送她的人,她是对着临安城岸边的这些杨柳和草木说的。
文相逢从未想过自己会晕船。自那船开了后,她便蹲在一角落里,再也站不起来。
她晕晕乎乎地从包裹里翻出些草药。却不想临行前并未考虑到这档子事,准备的草药中并未有治疗晕船的药物。
似乎晃了好些个时日,那船才靠在了岸边。文相逢实在受不了,跌跌撞撞地下了船。待她歇了好些时候,缓过来时,这才发现,此地离那汴京城还有一大半的路。
水路是不能走了,于是她开始走陆路。跟着一些商贾的马车、上京赶考的书生和流浪的难民,默默走了两个月有余,终于来到了汴京城门下。
汴京,亦称汴梁、东京,当朝都城。全国人口最多,最繁华之地。
也是那个恩人,八年前来的地方。
文相逢跟着前面排队的行人一个个进了城门。她捏着包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汴京的繁华,比临安更盛。临安的气质,特殊在一个“灵气”。而汴京的气质,则贵在一方“气派”。
此时已到早市,数十批小商小贩从城南门鱼贯而入。文相逢被旁边或推着木车、或牵着马匹的行人一路推搡,来到靠城南处一方商贩街市。
那街门口有一处牌匾,写的是“御南街”。但文相逢自然是看不懂的。
御南街内两旁皆是商铺。
矮楼内的尽是煎饼铺、香料铺、药材铺、茶水铺以及布帛铺子……高阁楼庭内的则是些酒馆子和酒舍。此值晨间,其内已是酒香四溢,热闹非凡。
那些刚入城的小商贩是没有店面的。于是各自手脚麻利地抢占位置,将车铺搭在街道两旁,从箱篓包裹里拿出自己的商品整齐摆上。也皆是些混金饰绸、衣簪银环,雕缕粉缀,奇巧非常。琳琅满目,华美无比。
相逢正看得出奇,听得头顶一寺庙钟声咚咚响起。
“辰时已到,相国寺开市了!”街上有人轻呼道。于是各路行人皆朝那相国寺方位涌去,来往行人商贩络绎不绝。
文相逢紧紧抱着自己唯一的包裹,挤出了御南街。
她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城东一片街市,也即十三娘说的牛行街。与御南街相比,牛行街看上去就有些冷清。
馄十三娘的馄饨分铺很好找,就在街口。此时铺子前已冒起热烟,有几桌已经落了客。
文相逢小心翼翼地站在铺子门口朝里望,正观察着哪个是铺老板,忽听得背后一个粗鲁声喊道:“穷丫头滚开点,莫要挡老子道。”
文相逢一听,立即挪开了身子,嘴里抱歉道:“不好意思。”侧身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矮壮汉子拎着两桶水,从她面前没好气地迈过去,进了铺子。
那汉子将水放下,见门口那丫头还站着,便粗着声问道:“你吃馄饨?”
文相逢猜他便是老板了,摇了摇头,上前将手中的那封信递给了他。
她道了声:“老板好。”
那汉子拿眼上下重重打量了相逢一番,双手放在胸前蹭干了水,拿起那信拆开草草读了几下。
还未读完,门口有桌客人起身叫到:“许老疤,馄饨钱放桌上了。”
“诶!”从屋内后厨又出来一妇人,边揉肩膀,边应声道。
那妇人见铺子内不知何时来了个丫头,狐疑地盯了她几眼,凑到丈夫面前问道:“这是谁?”
文相逢料定她应是老板娘了,急忙对那妇人微鞠躬,正要自我介绍,那许老疤将信甩到旁边桌上道:“馄十三娘远方表叔家的孩子。”
文相逢一愣,立即反应过来,应是十三娘在信中这般写了。
“远方表叔家的孩子,来我们这干嘛?”那妇人皱了皱眉,重新将眼盯向文相逢。
“说是来汴京寻人,在人没寻到之前,暂且住我们这儿。”许老疤道。他的脸上有一条疤,自上而下竖划在额角,在窗户外透进来的晨光中显得尤为明显。
“什么?”那妇人大叫。盯着文相逢的眼神变得犀利。
“只不过是给了我们一个铺子名号,怎的就要帮她招待来自各方姑姨叔侄的亲戚孩子了?今天招待这一个表叔家的孩子,明日是不是要送过来一个远方堂嫂家的老子?”
文相逢一听,立即鞠躬道:“老板老板娘,你们误会了。我会做工的,洗衣做饭煮馄饨,我都会。我初来汴京,人生地不熟,只希望您们行行好,给我一个安身之所便可。来日有机会,我必将报答两位的恩情!”
那老板娘一听小丫头是来做工的,态度又缓和了三分。她重新拿眼打量了相逢一番,道:“你说的可当真?你会做工?”
文相逢认真点头。
那老板娘道:“那我可说好了,我们小铺呢,事情比较多。你若真要做,可不许说苦。每日三餐提供给你,我铺子后也有一间草房可供你睡睡,但你若要其余工钱,那是没有的。”
文相逢点头。
文相逢不知道,那许老疤可清楚的很,自家这铺子虽然不大,但这事情可不是一般的多。看媳妇的架势,是要逮着小丫头使劲用了。
他瞄了文相逢一眼,见小姑娘眉宇间有些娇柔,又感她心思单纯,心下起了三分贪色。他将心底的贪色装出怜悯的模样,假意开口道:“罢了罢了,每月且给你另加十文铜板。小姑娘家的,买些首饰钗子也是要的。”
那老板娘见平日里闷葫芦似的刻薄丈夫如今装出一副怜爱的模样,竟施舍起一穷丫头起来了,不禁给气笑了。
正要揪着他耳朵大骂,门外又有食客落桌道:“许老疤,来两碗馄饨。赶紧的,要赶早市呢!”
那老板娘这才不再多骂,陪着笑脸出去招待客人了。
这边,许老疤将那信递回给文相逢道:“后院有个草房,你且先去休整吧,午间便可开工了。”
文相逢喜上眉梢,接过那信封感激道:“谢谢许老板。”她心道,这老板貌凶心善,是个好人。
很快,文相逢便懂得了一个道理。虽常人总说人不可貌相,但有时,人也是要貌相的。
那许老疤闷声闷气,不仅贪财,还贪色。
他曾无数次借口传授文相逢如何煮馄饨的时机,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手腕、肩膀或者腰腹,甚至还以关心身体的借口,刻意询问自己的经期。
她初不经事,辨不出此番动作和言语算是在汴京人的礼节之中,还是已属越矩和骚扰。只是条件反射性的厌恶,尽量避着与他近距离接触。
小馄饨铺事情繁多,文相逢每日卯时起身,便要去挑水。早中晚各挑三担水,挑完回来还需洗碗、洗衣、煮饭,准备那馄饨陷……
那许老板娘倒是清闲了许多,每日最要紧的事情便是盯着许相逢,观察她有没有偷懒。除了这道监督的眼神,文相逢还总感觉有另外一道眼神时不时黏在自己的身上,那眼神极为怪异,令她百般的不适。
这种日子过了将近两年。
小时候就有人说,文相逢这丫头忒能忍。如此可见一斑。
两年了,许老疤曾经承诺的每月一两的银子从未给足。她的恩人也从未出现过。
汴京城内有四个大集市,十几个小集市。五座大型佛寺、十几座道观,坊廊街道不计其数,酒楼宅园节次鳞比。
她都给逛遍了,就连那人的影子都未曾见过。
夜晚,她躺在草房内的草堆之上,手心里捏着那块玉佩,边想边掉眼泪,边抽泣边入了梦。
梦中那恩人的身影化作一个矮胖的汉子。汉子的一双粗手在她腰侧不断揉捏。她被吓得醒来,抬眼就看见那许老疤跪在自己旁边,一双眼神色欲横溢。
正是那股平日里盯得她后背发麻的眼神。
文相逢尖叫一声,匆忙起来,一脚踹向那许老疤小腹,痛得许老疤啊地大叫。
这一闹腾就惊醒了许老板娘。那老板娘拿起屋内的板凳就冲进了文相逢的草房,朝着许老疤就是一顿猛打。
文相逢手忙脚乱地在草堆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睡前捏在手心的那块玉佩。
许老板娘高声骂道:“我就知道你这憨货,两年了,见这丫头长开了,终于忍不住了啊!”
许老疤佝偻着背躲闪着,嘴里狡辩道:“哎,哎,够了,够了。是那丫头,手脚不干净。”
老板娘这才停止了辱骂,随着许老疤的话看向了文相逢,借着月色,看见了她手里的那块玉佩。
他夫妇俩寂静了片刻,然后逼到文相逢跟前,质问道:“这玉佩哪里来的?”
文相逢急忙将玉佩放进怀里道:“这是我的。”
许老疤笑道:“小丫头放屁,你一穷丫头哪来这么贵重的玉佩……”
许老疤贪欲上脑,扯着鼻子道:“这玉佩乃我许家的传家之宝,你这丫头是偷了我家的宝贝了!”
许老板娘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丈夫,道:“你老许家何时有这等宝物?”
许老疤结巴道:“是我……远方表叔前段日子传给我的……这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被这丫头偷了。我半夜来她这里,就是想找赃物……”
老板娘何许精明的人,看见自家丈夫这模样,知道他是信口胡诌。但眼前这玉佩看起来价格不菲,这要拿去当了,够他们买好几十间馄饨铺子了。
许老板娘挑挑眉,迅速接话:“原来是我许家的宝物。”
文相逢一脸荒唐地看着他夫妻,双手按住怀里的玉佩,厉声道:“这玉佩是我的。姓文不姓许。”
那许老板娘拎起她的耳朵,尖着嗓子道:“小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我许家的东西,小心我报官告你。”
文相逢双手紧紧按住怀里的玉佩,镇定道:“那就报官。应当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