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子钧将那份奏本读完,放下。
他对父亲道:“父亲,这沈山水乃是个商人,并不是个油盐不进的清廉之士。商人以利为先,如今堂而皇之地截我茶运道,不过是想向我将军府讨利。此人虽猖狂,但倘若父亲因一小人动怒伤了身子,实在不值。在官言官,在商言商,既然我将军府下到商市,那便给他点利,将这商路打通了,往后也方便些。”
侯冠林叹道:“他要什么我怎会不知?他是个豪商,要的是暴利。如今天下为商,各地官府宗室虽明着不说,背地里都在做商谋利,生意本就难做。加之朝廷这些年重文轻武,我如何有那等暴利予他?”
侯子钧上前道:“父亲您有所不知,这沈山水不只是个好利之人,亦是个爱美之人。据传他曾三夜不出花柳,七日不断红烟酒,此事皆被汴京的百姓称作笑谈。”
侯将军反应过来,望着侯子钧道:“你是说,用女色?”
侯子钧不言,点了点头。
侯将军依旧蹙眉道:“此子既然时常流连花柳,见到的美女数不胜数,你一时要从何处找到一个绝色之人讨得他欢心?”
侯子钧神秘地笑了笑,道:“反其道而行之。”说着,推开门对外面的侍卫唤道:“将那丫头带进来。”
文相逢看着月已上梢,不自觉困意渐上。
她知分寸,侯衙内让她站在此处候着,那么未经他允许她便不敢随意走动或坐下,只能直直地站在那儿,双脚已是站得酸痛。
好不容易等到自己被唤了,文相逢暗中伸了伸酸麻的脚,一步一步跟着迈进了书房。
书房内烛火明亮。文相逢走进去,一眼便发现了坐在正中间的侯将军,以及站在他旁边的侯衙内。
文相逢并不敢多看那两个背朝烛光、面隐在暗色里的男人,立即跪下来行了跪礼。
她听见侯子钧声音道:“父亲,这是孩儿前段时间招进府内的女使。”
“抬起头来。”坐在正中间的那位老将军声音古旧却浑厚。文相逢只得生硬地将脸抬起来。
那张脸面向烛光,在烛火颤动下显得更加年幼。
侯将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方人士?父母何在?”
文相逢不轻不重道:“回老爷,女使姓文名相逢。临安人士,父母……皆已不在。”
临安人,远离故土。父母皆不在,举目无亲。名字也是好听的。侯老爷暗自分析道,这种身世倒是适合。
只不过……他看了眼文相逢,又看向侯子钧道:“这只是个小女使,虽长得确实有几分俊俏,但整体着实生涩。”
侯子钧道:“父亲,要的就是这丝生涩。”
文相逢并不清楚他们讨论的目的是什么。但听着这侯家父子两对自己的这番评语,心下顿时生出些别扭起来。
但文相逢是最能忍的。她跪在那一动不动,表情亦是波澜不惊,仿佛从未听见他俩的交谈。
侯将军听得自家儿子这般说,又三番盯着文相逢看了几眼,仍是有些不太笃定。但为今之计,只有一试才知。
他对着底下跪着的文相逢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文相逢自进来后,脸虽抬着,但双眸却从始至终看着地下,并未抬过眼。余光见侯将军示意自己退下,便规矩地又行了个退礼,小步退了出去。
她在门口站定,又候了一段时间,那书房门才再次打开。
侯子钧一人从内迈了出来,看见门口的文相逢,便招呼她跟随自己来到一处长廊坐下。
侯子钧看着她道:“你知道方才召你进去面见老爷,是做什么吗?”
文相逢倒是有些预感,但她只摇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侯子钧问道:“倘若我将你送去你恩人身侧,做他个贴身女使,你愿意吗?”
文相逢一惊,道:“衙内可是找到我的恩人?”
侯子钧笑道:“沈山水,沈员外,正是你的恩人。你那玉佩,正是他府内之物。”
文相逢心中激动,但却仍不忘压住语气,喃喃道:“沈员外……”
侯子钧盯着她,眼里意味不明道:“正是。汴京首富,我朝三大豪商之一,沈山水。”
文相逢想起他方才之话,加之他与将军二人在书房对自己的评语,心中大抵了然。她问道:“衙内和将军可是要将我作为赠礼,送给沈员外?”
侯衙内不料她竟会如此直接将这话问出,愣了愣,随即点头。
文相逢继续问道:“衙内自从看到这块玉佩,便已知我的恩人是谁。领我进府只是为了将我作为礼品,赠予沈员外?”她的语气非常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好奇。仿佛这些都不算事,她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侯子钧盯着文相逢,并未直接回答,他只问道:“怎么?你不愿意?”
文相逢想了想,最终摇摇头,道:“我愿意的。”
这个回答,倒也在侯子钧猜想之中。那沈员外是她的恩人,又是当朝首富,又有哪几个女子能拒绝的?
侯子钧脸上浮起“我就知道的”的笑意,上下扫了眼文相逢。随后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文相逢,平淡道:“今日便先这样吧,明早你就不要出去做杂事了,待在房中,会有人上门为你梳妆打扮。”
文相逢点头,轻道:“谢谢衙内。”
第二天一大早,雀官儿带着两个女使大声地敲开了文相逢的屋门。
雀官的心情写在脸上。此时,她的表情可以用又臭又伤心来形容。她一言不发地将文相逢按在铜镜前,就开始动作粗鲁地为文相逢梳妆打扮起来。
文相逢盯着铜镜中的雀官,小心翼翼地轻唤道:“雀官儿?”
雀官一把将梳子丢到桌子前,双手抓住文相逢的肩膀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激动道:“文官,你说,衙内一大早嘱咐人让我过来帮你好好梳妆打扮,是要干什么?”
文相逢知道她担心的什么,她露出笑脸来,看不出一丝忧愁道:“衙内要把我送给沈员外,做个贴身女使。”
雀官一听,愣了。原来衙内不是要纳她入房,而是……要把她送人的?
雀官情绪百转千回,由怒转喜,又由喜迅速转忧。她越想越不淡定,急吼道:“把你送人?你答应了?你为什么要答应这种事情?”
文相逢将书桌上的梳子重新递回给雀官,道:“那沈员外,便是我的恩人。”
雀官惊道:“那个豪商沈员外?那人是你的恩人?”
嗯。文相逢乖乖点头。旁边两个端着首饰衣裙的丫头互相对了个眼。
雀官自然知道她俩心里在想什么。她也这般想。她道:“那沈员外可是汴京出了名的风流之人。上贿朝官,下入红楼,不是个好人。何况那员外必定年纪很大了,你……”
文相逢抬眼,看着雀官道:“你放心吧,只是做个女使。”
雀官听她此番话,觉得幼稚至极。她几乎快要哭出来道:“你还是不知,何为贴身女使。”
她想起侯衙内,心中第一次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了不满。她道:“即使我等是一介女使,身微命贱,也轻易不能这般被他作为物品,任允他送的。若哪天他将我作为礼品送人了,我便死在他面前。”
文相逢却并没有雀官那股傲气。她八岁开始为奴做工,只知能活下来便是福气,若有人相助,还要想着报恩。
她心中亦对将自己视作“礼品”送人一事有些不适,但也未到强烈反感、怒不可遏的地步。
她打小便看得世间苦难,身为一介孤女流离人世间,早早便自行悟出一番“逆反不如顺应好”的道理。
她安慰雀官道:“侯衙内助我洗脱了偷窃之冤,还帮我找到了恩人,此番恩情本应相报。我作为侯府之礼,助侯府与沈员外交好,也算是报他的恩。这是两全其美之事。”
“报恩,又是报恩。”雀官被她说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有时觉得这文丫头如同三岁小孩,人事不经,天真得可以。有时又觉得她仿佛七旬老人,说出的道理一套一套的。
但雀官说的确实是对的,文相逢太少不经事,并不清楚被作为礼物送到一个男子身侧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雀官亦难以将此事明着解释给她听,此事露骨,她羞于说,又恨于说。
雀官将文相逢送出了府门,门口院子内早有一辆轿子落在那迎她,旁边还站着几个威风凛凛的侍卫。
文相逢拉着雀官的手,二人依依不舍,相视许久。最终还是雀官放下了手,将相逢送入了轿中。
相逢坐在轿子内,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心中万般情绪,最后终究是期待更胜一筹。
雀官转身迈进了府门,刚一进去与迎面出来的一人撞上了,正是侯衙内。
她正暗生他闷气,看见侯衙内后,竟然只微微屈膝行了个面礼,一言不发就打算走开。却不料越过侯衙内身后被一侍卫一把拉住,暗吼她道:“哪来的女使,这般无礼?”
雀官自知躲不了一顿骂,只得站着,将背面向侯子钧,一动不动。此动作极为无礼,侯子钧亦是停了出门的脚步,转步逼近了雀官。
雀官只感到一阵逼人的气息徐徐地向自己靠近,而后停在自己背后。背后那人沉声道:“哪个房间的丫头?”
雀官不知哪来的勇气,转过身来直直对上了侯子钧气势逼人的眼神,道:“后院曹内知的助手女使。”
侯子钧发现这丫头竟敢直视自己的眼睛。她身形只到自己胸口,然而气势倒并不弱。侯子钧冷道:“曹内知的助手应在后院,跑前府门干什么?”
雀官道:“送人。”
侯子钧道:“送谁?”
雀官突然激动起来,眼里含出泪来,将手指向府门外道:“轿子里的那人,衙内即将送给沈员外的礼物!”
“放肆!”侯子钧背后的侍卫上前道。
侯子钧摆了摆手,暗示那侍卫退后,而后逼近雀官,沉声道:“怎么?你对我送礼有些意见?”
雀官眼泪已经溢了出来,道:“衙内送礼,奴婢一介女使如何敢有意见?奴婢只是想着,贱命也是命,草民也有尊严。那轿子里的人,不是金银,不是玉帛,而是个女孩儿!衙内如此心冷心硬,必定也该知那礼品也应是冷硬之物,而不是一个……”
雀官话未说完,侯子钧身后的侍卫刺啦一声,拔出了半根寒白刀刃。吓得雀官立即止住了嘴。
侯子钧盯着雀官,左手未抬,头也不回地将那侍卫拔出的半根刀按回了刀鞘。
空气静默片刻……侯子钧盯着不断颤栗的雀官突然笑了起来。这笑雀官从未见过,只觉得寒风簌簌。她想着,自己该要因为失言被逐出府门了,或者更不济,小命不保……
却不料衙内并未反驳她,只摆摆手,带着几个侍卫迈出了府。
侯子钧走近门口的轿子,想着方才那女使,不自觉勾起了嘴角。他觉得她像一个人,特别是倔强起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