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子钧的轿子停在了一处湖畔。
文相逢见轿子落地,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先一步出了轿子。然后站在轿外,掀开轿帘,迎侯子钧踏下了轿,俨然一副贴身女使的样子。
侯子钧走在她的前头,小声道:“待会跟着我就行。”
文相逢点点头。
文相逢向前望去,见湖畔处搭了一座长廊桥,一直向湖中心延伸过去。远处湖心处,立了一方圆形台子,台子正中间,是一座三层的高阁。
文相逢跟着侯子钧沿着长廊桥,一路向那湖中心走去。越到近处,那人声和琴瑟乐声越大了起来。
等到了台子上抬头望去,文相逢这才体会到这座湖中心的高阁有多气派。腾龙绕凤,雕梁画壁。阁内不断有笑声传来,诗文诵出,清风徐徐,书香满身。
走在前面的侯子钧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被文相逢听见了。
侯子钧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此处是沈员外的地宅。”
文相逢四周细细探去,有些诧异。这倒不像个商人的宅地,反而像是个文人相聚之堂。
文相逢跟着侯子钧进了那阁楼,楼内早有人候在那处,见到侯子钧,立即上前迎了上来。
“侯衙内!少见,少见。今日怎有空来我文水阁?”说话的是个书童装扮的小男孩。那书童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皮肤白净,个头和文相逢相近。
侯子钧向内扫了一眼,道:“你家员外呢?”
那书童道:“我家员外还没来呢。今日相国寺开市,有高僧诵经,我家员外一大早便赶去虔拜了。”
侯子钧轻笑一声,道:“你家员外倒是虔诚。”
“做生意嘛,吃的不就是运气这碗饭!必得我佛保佑。”那书童边说边伸出双手合掌,嬉皮笑脸地比了个参拜的动作。
他生得稚嫩,说话处事却老道得很。
侯子钧听他在此处扯淡,脸上稍显不耐烦。这少年如此油嘴滑舌,必然是长年累月跟在那沈山水旁边的结果。
他道:“既然他还没来,便领我上楼去吧。”
“诶!”那书童回道。“正要领您上去呢!除了我家员外,各位文坛才子都已经到齐了,三贤七秀都落座了。还有咱丞相家的秦小公子、冯府的冯大小姐今儿都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侯子钧在听到“冯大小姐”这四个字的时候,身形微顿了顿。而后脚步更是沉重,一步一阶地上了楼。
三楼上果然坐满了人,都是些书生装扮的文人墨客。方才的诵诗作乐之声,便是从此处传出的。
几个书生一看上来的乃是候将军家的公子,皆立即迎上来作揖。
侯子钧只微微点头回礼,跟着那小书童来到了前面靠主座旁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下。
文相逢亦站在他的后面,偷偷抬眼向四周望去。
侯子钧对面,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一身女书生的装扮,仪态端庄,容貌瑞丽。她身侧那男子年纪偏小,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扎了个高发髻,一双亮眼皆是志气,举手投足竟是少年独有的昂扬气质。
那女子见到侯子钧后,对着他微微点头打了个招呼。侯子钧与她对上了眼,僵硬地点头回了个礼,而后将眼神移开。
那女子见他仍旧对先前之事耿耿于怀,微笑着移开了眼。
主座之人还未来,楼内宾客便继续坐着闲聊。有谈自己前几日新得的上好笔墨,有在议论自己刚新作的诗文。楼内笑声四起,大小攀谈声不绝于耳。
对面那少年等得有些坐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对着楼下那小书童大声询问道:“安生,沈大哥来了吗?”
楼下啪嗒啪嗒跑上来一人,正是那位名叫安生的书童。
安生端着茶水,对着那少年道:“秦小公子莫急,我家员外很快就到了。”边说边跑至侯子钧面前弯下腰来,将茶壶一一熟练地摆好。
安生倒出水,突然哎呦一声,对侯衙内道:“公子您瞧我这记性,忘记放茶叶了。我这就下去取。”说着转身又风一般地跑下了楼。
侯子钧侧身对着身后的文相逢道:“你下去帮他。”
文相逢立即应了,跟了下去。
安生到了楼下,又见一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进了楼,便即刻迎了上去,一脸笑容地将人送上了楼,转身不小心便踩到了一人的脚。
安生一抬头,见是之前跟在侯衙内身后的那女使,于是笑道:“小姐姐,你站远些,踩着你了。”
文相逢连忙摇摇头,道:“需要我帮忙吗?”
安生马不停蹄地钻进门口一间小隔间内,拿出几包茶叶,一把塞到文相逢怀里道:“要的要的,我快忙不过来了。好几个公子的茶都没上,这被我家员外看见了,定又要损我几句了。”
他说的不是“骂”,而是“损”。
文相逢抱着茶叶小步退出了隔间,正要再退,不料背后门口突然进来了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人对着她笑道:“这位姑娘……”
文相逢一听,立即意识到自己是挡住了人家的路,迅速闪身站在了一旁。待站稳后,她才突然察觉出方才那个声音似乎在哪听过!
......是十年前......
就是那个声音,站在她的后面唤她“小孩”,然后蹲下给了她一块玉佩。
文相逢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望向方才那说话之人。
背后安生看到来人,立即激动道:“员外,您终于来了!”那人笑道:“怎么,一个时辰而已,便这般想我了?”。
“员外!”安生跺脚。
那人微笑地打趣完了安生,发现方才那挡在门口的姑娘正站在旁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亦不避讳,嘴角含着笑意,拿眼细细打量了回去。
文相逢愣在那几乎不能思考,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与那人做了一个极长时间的眼神对视。
面前男子摇着一柄素扇,穿一身宝蓝色绸缎长襦衫,外披一件墨色长披肩,披肩领口用金丝镶缝了大簇绒羽,处处尽显骄奢。
在文相逢脑海中,他年轻时候的样貌本早已模糊不已,如今又见到他,那日岸边留在她脑中的那张笑脸又逐渐明晰了起来。
文相逢确信,这就是她的恩人。
他的这张脸与年轻时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随着年岁渐长,额鬓眉宇间比十年前舒展宽拓了许多。
细观他五官,浓眉高鼻,生着一双桃花多情眼,眼角细长飞翘,嘴角自然向上。
此种五官放在他年轻时那张消瘦的脸上,会显得锋芒毕露。
然而如今不知是上了年龄,还是生活富裕了,他的脸上稍添了些富态。这种富态与其年少时气势逼人的五官一综合,显出了一番温和中庸、平易近人的气质来。
沈员外眼底含着七分笑意三分疑惑,盯着文相逢打量了好一阵子,见她并没有要将眼睛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意思,也不追问,手展薄扇进了楼内,走到楼梯口,甩袍径直登上了楼。
安生跟在沈员外身后,文相逢呆呆地跟在安生身后,一步一抬头地盯着沈员外的背影。
真的是他!文相逢内心由来已久的雀跃。
三楼上,宾客一见沈员外上来了,全堂闹声毕静,纷纷拎袍站了起来,对着他作揖道:“沈员外。”
秦小少爷一见他来了,立即站起来跑了过来,带些埋怨道:“沈大哥,你迟到了!”
沈山水站停收扇,向面前一众宾客一一作揖回礼,而后对着跑至身侧的秦小少爷道:“清晨去了相国寺参拜,固来晚了些,等久了吧!”
秦小少爷抬头道:“可不是?一帮子书痴,皆呆得很,我跟他们聊不上话。”
秦小少爷年轻气盛,说话直爽,从来不在意得罪人。加之他乃当朝丞相秦笠最宠爱的小公子,因此在坐的宾客听得他此言,只作小孩之语,并不与他计较。
沈山水比那秦少爷高出了半个头,他低着头笑着看向秦小少爷,眼神故意将满堂宾客扫了一圈道:“呆书痴?在坐的可皆当朝著名文人雅士,指不定哪天便入了你丞相府作你的先生了。可莫要失言,以防将来落入你口中的这些书痴手里。”
此话一出,倒是将满堂宾客都夸了一遍。众人皆纷纷哄笑起来,表示沈员外抬爱了。
沈山水重新甩开扇子,向正堂主位走去。他走起路来慢悠悠地,步伐稳健又自在。
文相逢重新站回了侯子钧身侧,将手中用纸包好的茶叶拆开,夹了几片放进了侯子钧的茶碗里。
“侯衙内?”沈山水不知何时走到了侯子钧座前。这一声突然出现在旁侧,吓得跪在桌子旁倒茶的文相逢手微微一抖,几滴茶水漏了出来。
“少见,少见。”沈山水向侯子钧连连作揖,热情打着招呼。
侯子钧瞟了眼文相逢洒出来的茶水,心下知她早已认出沈山水。于是抿起嘴扯起笑意,甩开衫摆站了起来,向沈山水回礼道:“沈员外。”
沈山水和他嘘寒了几句,表情泛起一丝尴尬,特意凑近侯子钧,轻声道:
“前几日,我手下之人不懂礼数,在蒲县茶驿处竟截了贵府的茶货,此事实是沈某对不住。沈某也是昨日才知晓有这一档子事,奈何这茶叶确实有朝廷明令的官方运货渠道,底下人按规矩办事,沈某也是无能为力。还望侯衙内替沈某向令尊赔个不是……”
侯子钧见他装模作样地赔礼,心中虽鄙夷,脸上却笑着回道:“沈员外说的哪里话?这商有商法,沈员外尊法并无问题,我父也不是那种不识规矩、藐视纲纪法度的。”
沈山水一听,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而后将头离开,钦佩地望着侯子钧,又作揖道:“将军府果然气度不凡,沈某大为敬佩。”
这时,那秦小公子和冯小姐亦是走了过来。
冯小姐向沈山水莞尔行礼,道:“沈公子。”
沈山水看到她,立即合起扇子对她忙作揖道:“不想冯小姐也在,沈某一时竟未注意,失礼失礼。”
侯子钧冷眼见他二人在自己面前寒暄,余光看向跪在地上泡茶的文相逢,唤道:“相逢,站起来,见过沈员外。”
文相逢手一顿,放下茶碗,乖乖站了起来。那份诧异惊讶过了之后,她倒是再也不敢那般明目张胆地看向沈山水。只低着头,对着面前之人行了个礼。
“这是我前几日新收的女使,听话乖巧,手脚伶俐。”侯子钧含着笑意,向沈山水介绍着。
“这位姐姐长得乖巧,是沈大哥喜欢的类型。”旁边秦小公子瞧了眼文相逢,于是大声道。
此话一出,满座皆笑了起来。侯子钧看着沈山水,余光却瞥向一旁的冯小姐。冯小姐脸色并未有多少变化,亦跟着众人的哄笑一起打量起文相逢。
文相逢局促在那,飞霞上了脸。沈山水倒是并不在意此类玩笑话,他非常大方地又细细看了一番文相逢,而后拿眼瞧了瞧侯子钧,他十分精明,当即便猜出了对方的意思。
沈山水捏起扇子轻敲了敲秦小公子的脑袋,笑道:“你沈大哥并没有夺人所爱的爱好。”说着,回了侯子钧一眼,而后转身,踏步落至主位。
各宾客见主位落座,也皆纷纷回了自己的座位。
侯子钧亦坐了下来。心道沈山水这老狐狸,方才那句话不知是假意推辞,还是当真不收他这礼。不过他也不急,只安心坐着,让文相逢退到身后。